漏 洞
2021-12-23叙事散文李兴文
朋友小木,一升级而为人妇,再升级而为人母,她顺理成章地迈进了新婚和生子这两道人生之门槛。当小木又一次站在冬阳下对我浅笑的时候,已是我和她从相识到一起工作的四年以后。这一段不长也不短的时光将这个年轻女性精雕细琢,其结果虽然有时候看起来像个循规……
朋友小木,一升级而为人妇,再升级而为人母,她顺理成章地迈进了新婚和生子这两道人生之门槛。当小木又一次站在冬阳下对我浅笑的时候,已是我和她从相识到一起工作的四年以后。
这一段不长也不短的时光将这个年轻女性精雕细琢,其结果虽然有时候看起来像个循规蹈矩的齿轮,虽然还在原地忠于职守地转动,但在我看来,她确乎如一片冬云那样沉静而恬淡。亮,的确依然很亮,却不如从前那么温暖而让人心生爱怜。再说,相比于从前,齿轮一样的小木如今的转动真的更加循规蹈矩了。
对一个人的心灵印象一旦发生“滑坡”,以后再也难以复原曾经淳朴且清新的印象。太平淡了,像一片若无其事随意迁徙的冬日流云,看似有形,却无常形。仅仅知道小木曾经像一片流云,如今还像一片流云,缓缓移动在我日渐遥远记忆的闲散天空,只是,变得越来越模糊、行动变得越来越迟缓了。
小木长得算不上很好看,我常看她,并非在观赏一个漂亮的女人,真的是在观赏一片闲散而随意的流云,因为小木流云一样的性格特征很适合我的个性。像小木一样闲散的流云我也见得多了,各有千秋,但像流云一样的小木仅此一片。常想起她来,完全出于我崇尚自由无羁的禀性。有生以来我自己总如一片流云,率真,耿直,有时候不免狂狷。对当前的我来说,上老、下小他们各阶层都能好自为之,我目前暂可不予眷顾,我好不容易生活在人生难得的一点空隙里,我就能忙里偷闲赶快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情,那些事情总可以让我的内心生出如释重负的轻松感觉和快乐感觉,心有所爱且有所务作,我很庆幸自己现在活得真是如鱼得水了。
同处一室,友情往来极为方便,小木又是极爱提问的,我无法回避她没完没了的叩问就像无法回避冬日艳阳的畅然照临。若隐若现,时左时右。如此说来,小木确乎像冬日里的一片流云了。我曾亲见最后一场秋雨所含的万般哀愁,也许那也是第一场冬雨,总之,那场冬雨下得真不是时候。下雨的时候,已经极少有人愿意引颈仰观天空了,我却例外,我几乎每天都要观望,我希望云重天低的冬日真如一床棉被盖住我对渺茫天空瑟瑟发抖的柔情。
小木曾经多次问我为何总在仰望天空。说真的,我很反感她这样浅薄的发问。人太年轻,连提出的问题都严重缺乏分量。提问的时候,小木平淡无奇的面容和那些问题一样让人提不起精神。不过,我一直希望她尽快变得精神饱满起来,像一片更加灵动的流云那样轻盈且浪漫地飘个不停,认真成就她自己的人生。
至于小木的相貌,真的平平如焉,不属于多数男性愿意关注的那种类型。至于我历来对她的用心用意,完全出于我对她产生的映像派情愫——是一种心灵初感,觉得和她相处比较安全——初见,觉得像小木那样的女人的寻常生活应该是轻松浪漫、别有情调的。后来,我对小木浑然的初感进而生成我素来依赖直觉就能做出判断的那种类型化认定结论:这种人的一生的确不应该过得繁琐而沉重。
但是,后来出现的种种情况逐渐颠覆了我在认识小木过程中的幼稚和浅薄。事实上,小木的人生现状和我的预测恰好相反,她就像我所熟悉的若干女性没有逃出家庭主妇千篇一律的命运一样没有逃脱对生活细节的锱铢必较和微弱价值的全力考量,说白了,小木属于典型的“宅女”,家里有房有车,特别是不缺钱,我曾为她人生状态发生如此迅速的转变而悄悄祝贺,祝贺她继承传统而成了男权主义思想对象性附庸相当成功的现实生成物,对一个女性来说,生活在这样的家庭氛围中,她的人生不会承担过大的风险,当然也不会担当太大的责任,只需做一个家庭生活中符号性质的主人即可,而无需成为家庭之外的另一个举足轻重的价值中心。她的夫家是否亦作如是想,不得而知,但小木狂放无羁的言行举止已经很好地作出了说明。
后来又想,我纯粹是杞人忧天了,别人的家事与我何干?小木除了是我的同事,至多也只是一个普通的朋友,大凡朋友,只需尽到朋友的情意而不必干预人家的家政实乃做人本分,小木愿意成为何种生活角色,纯粹是她个人的事情,虽然这个“个人”的后面另有更多其他方面的原因。像她这样的女性享有名车、豪宅,又用度不愁,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
我就深刻检讨自己的极端主观主义,以貌取人已经铸成大错,凭鄙陋且粗浅的经验以己度人更是滑稽之极。检讨归检讨,我却无法忍受小木屡屡在我面前提及她家的几处房产和几辆汽车,我以为她做人未免生性残忍,明知我是身无长物、家无资财之流,仅仅是一个读书人而已,并且所读之书也不能变作时下最受追捧的物质财富,我的物质生活的简陋程度通常是捉襟见肘的,仿佛一个早已饿急了的人最终食欲麻木了,而别人又在当面大谈中外名吃南北大菜一样——没有意义,或者简直就是一种无情的伤害。有时候,小木又会在我面前谈及他们一家人出去旅行的盛况,并且大肆宣扬所经城市的时装的辉煌和酒店的豪华,说得我背上一阵阵发凉。其实,她不说我也看得出来,她所感骄傲的东西中相当一部分就装扮在她的身上。
不能不深深厌恶了,厌恶的原因之一是我和她之间贫富悬殊太大,我的心里满是穷汉的妒意;原因之二是我竟拿不出让这个年轻女人对我产生慑服之想的万全之策。
我对小木以前所产生的所有空想终于破灭。我也无法认定她的人生是否轻松、浪漫,倒是认定了我自己的生存现状的确属于衣食暂具。进一步说,我也看出了自己的幼稚和轻率,我怎么能和一个富裕女人作生活攀比呢?其实我自己的书生气原也具有一定的抗拒力或者对抗力。况且,我从来认为这个世界是很公平的,人的命运表现各不相同,但在获取财富的观念性价值上是大致相似的;世界把财富分成了精神财富和物质财富两大类,一些人拥有更多的物质财富,另一些人则拥有更多的精神财富,我已经无法选择地属于后者。狐狸请仙鹤吃饭用大盘子,那么,仙鹤请狐狸吃饭肯定应该用小口深腹的罐子;狗熊炫耀它所居住的树洞,飞鸟就应该展示它所栖身的岩穴;狗鱼的优势在畅游于水儿大肆掠食,燕子的长处是借助蓝天和空气辗转千里、南北迁徙,见多识广——人性之中的强势意识是无人不有的。至于我的“空想”之“空”,毋庸置疑,真的有过,在我的直觉中应该生活得轻松浪漫的人,她的生活现实对我的空想简直是一种莫大的讽刺。轻松倒是轻松,只是无关乎责任;浪漫也便浪漫,但明明失去了家庭生活的根——他们怎么没有像我、像别的千家万户那样安于寻常平稳的生活呢?我又暗自庆幸,因为我实在无法完全脱离人性弱点之中对别人的缺憾幸灾乐祸的劣根性——对小木家庭生活的混乱与消费无度我并不感到迷茫,更不感到疼痛。先前,我幻想出来的那些极其符合我的幻想习惯的那些假设元素,已在小木身上荡然无存,因而,我又不得不承认,我的内心还是有一些挫败感的,甚至有一种被自己欺骗了的感觉,酸溜溜的,吐不出来,咽不下去。于是,又安慰自己,她毕竟是我臆想过的也是还在臆想的人,毕竟都是虚拟出来的事情,我不必但什么责任,存留先前的那些美好印象,还能够很好地麻醉自己,何乐不为!
但这些并不影响我和小木之间正常的私人交情,主要的原因,应该还是我曾经对小木产生过过于美好的幻想,虽然她的长相的确平平。在我和小木之间,我们都有进退自如的广阔天地,这又是让人欣慰的事情。毋宁说,我和小木之间的交往层次已经停留在当下甚至停留在以前了了,关于小木,以后的事情我不必给予过多的关心,这样,我就不至于在空洞的虚幻中让自己陷得太深。我依旧在偶得闲暇的时候,独自一人斜倚在楼道的拐角处,向远方的天空张望,更多的时候,我就是在仰面朝天,不过我根本没有看什么具体的景象,我是真真切切的视而不见,我只是在思想而已。自此以后,小木也不常来我身边,她似乎看出了我对她的冷淡,仅凭这一点就可以证明她是一个很聪明的女人。
有时候,我会感到莫名其妙的孤独,每当此时,我还是想起小木,或者回想关于小木的一些事情,都是从前的事情,很美好的那些。但我没有告诉小木任何细节和真相,我怕她误解,我怕节外生枝,我尤其害怕回答她诸如“又在想哪一位美女啊”、“又在做什么发财梦啊”等诸如此类高深莫测而难以回应的问题,与其留给她更多想象的余地,不如果断干脆地给她毫无悬念也毫无希望的“嗯……”
一日,我急需一笔钱去处理一笔债务。前思后想左顾右盼,竟然发现偌大的单位上,平时吃喝玩乐在一起那么多人,关键时候竟没有一个足以信赖而放心告贷的。只好求助于小木了。
小木听我说完用意,先是对我报以冷笑,然后毫不隐晦地告诉我,她的老公在外面的赌桌上早已是债台高筑了,债务数目有些惊人。沉默良久,小木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那样向我道明她不想管她老公债务的事情。
我很感激小木对我的坦诚,我却不能确定她是否给我给足了面子。但愿精明的小木没有在一瞬间杜撰出“假灾情”。我也真的不想知道她的老公债台高筑的更多细节。我就很知趣地告诉小木,我自己会想办法的。
“你需要多少?”
“怎么?你不是……”
“我攒了一点‘私房钱’,但我不想替他还赌债!”
我婉言谢绝了,并再三向她说明:我自己会想办法的。
作为男人,我忽然觉得这个世界的许多地方都不太可靠。我想,家庭是人在世上相当开放的私密空间,它的开放程度足以让人承认存在盲区和死角的可能性是极小极小的。我好像还是忽略了一个事实:家庭内部结构并非完全透明,也不是等离子体那样均匀、致密而公平,家庭依然存在漏洞。小木那个完美且富足的家庭居然出现了赌博所致的财务漏洞,小木本人的做人态度也出现了失信于夫和失信于家的漏洞。我自己呢,何尝不是如此,期盼已久、倾我家财规划好的出书梦竟然遇上了欲壑难填的书商,漏洞也很不小,百密一疏,我竟犯了高智商的人才犯的那种低级错误。
我感到很不舒服,向小木微微一笑,摆摆手,去做我最应该做的事情。
小木都想了些什么,我不知道,也没再问,也不便再问,况且,还没有询问,我就感到满心烦躁和焦虑,我必须尽快用另一个更为严峻的现实来驱逐我内心的不良情绪和非正常反应。
也许我的做法伤了小木的自尊。几天以后,我在楼道的拐角处远眺天空,好像感觉到小木来了,一回头,果然,她已站在我的身后,问我的事情办好了没有。我说快办好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情,只不过被书商逼得走投无路了,不过我快把钱凑够了,只要把钱付给噩梦一样的书商,我的烦躁和愁闷就会像风一样吹走,我依然可以天天来此处眺望天空。
“如果需要,还是……”
“不必了!谢谢。”我说,“马上就办好了。”
上课铃响了,我把楼道拐角处那一块风水宝地让给了深深沉默起来的小木。
其实我很想告诉小木我真的不想为高消费所支撑的娱乐跟财富和债务打交道,但我愿意为乐意去做的事情和已经形成的债务打交道。我的债务只是寻常生活上暂时的缺憾以及涉世经验不足所致的漏洞。相对来说,我的人生选择是很合算的,我无法像小木那样把钱看做财富,也不像小木那样把钱的积存看得大于家的安定和安乐,欠别人的钱是债务,欠自己的责任和为人信用是更大的债务。
我和小木毕竟是同事,和从前一样,我们每天都到单位上来。小木的神情还像从前那样平淡无奇,还像从前那样和我相处、交谈,不过,她的目光比从前明显呆滞了许多。最为明显的变化是,从那以后,每当我在楼道拐角处仰望天空的时候,小木不再问我想什么了。
2013-11-27
[ 本帖最后由 李兴文 于 2013-12-14 14:04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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