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茶（二）

九岭山下的客家人，倘若父母要做一副棺材，做女儿的一定要去送茶。但是，做棺材送茶跟做房子送茶是不是有异曲同工之处，我很想做一些走访。
夜幕笼罩，六七位老太太在小区的值班室分食西瓜。她们都年过花甲，每晚七点半，她们相约一起散步，约一个小时后返回。有人买了一个大西瓜，你一块我一块分食着，甚是热闹。我路过，折进去，也得了一块。忽然想起送茶的习俗，于是和她们聊起来。
值班室方丈之余，大家围一桌，坐几椅，边吃瓜边海聊。老太太个个热情爽爽。仿佛傍晚群宿林间的鸟儿，她们叽叽喳喳，你一句我一句，争相说出其所知。听她们所言，大致明白了，两者所送之物，无非都是肉，烟酒，面条，糯米，点心……之类，但对其中的细节、差别，因为少有人亲历，却又都语焉不详。
一位中年男子，也是老太太之中吃瓜的一员。他调侃道，送什么茶！若是人家做三间屋，你送他一间就好了；若是他做棺材，你也送他……我跟他打哈哈，叫他莫乱扯。他又以行家的口吻道，你晓得不，做棺材不能有铁钉，一个都不能有，只能用隼、用铆……还有，客家人把棺材叫作什么？不知道吧？我告诉你，叫长生屋，又叫千年屋。
我向他报以一笑。客家人做棺材不说做棺材，而是说做千年屋，口头最常用的文雅辞，叫作扶长生，这个我略有耳闻。
古今之人都明白，死神是可怖的，人人无不敬畏，于是生出许多忌讳。当地有一句古话，叫作“三十冇副板（指棺材），看你好大胆”。如今也有一句流行语，是说明天和意外，永远不知道哪个先来。九岭山下的客家人，无不充满智慧，他们很懂得活命的哲学。农耕时代，一些稍有条件的人，三十之后就开始未雨绸缪，到山上斫二方圆筒杉木，把木匠师傅请过来，尽早扶一副长生。一些五十上下的人，如果感觉身体有恙，担心某个生命的关卡过不去，倘若还没有扶长生，心里便很不踏实，也要赶快制一副，用以冲魔驱障，获得延年益寿。如此，他们把自己百年之时的事情预备着办了，可以免去子孙们临时即刻，慌手慌脚。这大约是不想麻烦后代子孙的意思吧。
那天，有意去见了86岁的卢老太爷。我们是老朋友了，以前常问他一些旧时的礼俗。如今他随儿子住在望云山下的卢家山庄。他原是一位老木匠，一辈子做客家民居，也给人扶过无数的长生屋。关于送茶，我想他肯定知道不少。
我们坐下来喝茶。我向他寻问送茶的旧风俗，他又跟我顺带讲了如何扶长生。
30年钱，他常常带着徒弟，挑着一应工具——斧、凿、刨……赶往主家去扶长生。主人笑容满面地把他们迎进门，落脚未稳，主家泡来了一杯热茶，又送来了热水热毛巾，洗手、洗面，接着煮二碗热面。九岭山一带，过去来家做客的人，进门都要受到这样的礼遇。煮面是现在的说法，过去却叫煮满碗，又或叫煮碗、煮汤碗。碗底下是一层面条，二层是三个圆滚滚的熟鸡蛋，三层是肉，鸡髀，堆在碗里，满满的给客人吃。师傅到了场，主人格外敬重，必尽心尽意地款待他们，也相信他们也一定会尽心尽意地干活。
然后开工。用斧子把圆木斫成方料，制作好盖板、底板、边板，前挡、后挡。一副长生屋，盖板五根方料，底板五根方料，两边边板各三根。衣服长生屋，长五尺二寸半，宽一尺二寸半，高一尺三寸半，号称“五尺二寸半，装尽天下英雄汉”意思是，有这么大的棺材，再高的个子也能装下。
接着打厫，量好尺寸，放好线，对好角，对好缝，细心拼接。这时候，主人给师傅包一个小红包，2元，3元，或者5元。
但凡打厫之日，也是亲朋送茶之时。他们来了。老的规矩，送茶的人主要是嫁出去的女儿送，而且是必须送。部分血亲送，要好的近邻也来送。早先条件艰苦，肉难买，女儿口里省一省，想方设法也要买二斤；二瓶酒。酒是白酒，本地产的锦江酒，高粱酒。条件好的，也买外地产的竹叶青、茅台。那时装茅台的酒瓶，和现在的茅台酒瓶子一样，但只要8元一瓶；二筒面，用去二斤粮票。那时没有蛋糕，但可以有灯芯糕、冬瓜糖、饼干。糯米少，家里没有或不够，设法到亲戚家谋一点。点心都是自己做，浸米，磨粉，开锅蒸熟，做麻糍，做米果。铜鼓人的米果品种多，主要是油浮米果、箬子米果、答园米果……等等。这些都是女儿的孝心。
后来送茶有些不一样，分家另过的儿子，远远近近的亲戚朋友，无分贵贱，都来送。礼物就那么些东西，但是礼轻情意重。我来送茶，那是我想你，念你，一份心意，希望你好；你送茶来，那是有情有义，更是是看得起我，我好有面子，好有尊严，好有荣光。
送茶的人，路过的人，如果想看一看扶长生，进了门就要坐一阵，坐半个时辰很好，坐一个时辰更好。喝杯茶，抽支烟，拉拉话，说点吉利的好词，都好。不能进来了转身就走，那样不吉利。来得快去得快，什么意思呢？那会让主人忧心，命不久长，这样的心理暗示，遭人忌讳。
严格地说，长生屋一般只需要8个工。主人不希望做得快，只希望做得慢，反复叮咛师傅，莫慌，慢慢做，做半个月也行。意思是，慢一点不怪你，还要感谢你。普遍的心理是，你越做得慢，我便越长寿。
等送茶的人在没有了，扶长生的人也可以收返家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