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岸而渡
2020-09-17叙事散文李兴文
白天是为夜晚而存在的,如同夜晚是为白天而存在;我只在白天想起一句哲学名断:向死而生,向沉沦而活。以前没有想过,现在常想。我就悟出:从前,它只是一个长夜,现在,我在白天,明明白白地醒着;我在长夜里无法思考,我在白天所有的思考,都被又一个夜晚敛
白天是为夜晚而存在的,如同夜晚是为白天而存在;我只在白天想起一句哲学名断:向死而生,向沉沦而活。以前没有想过,现在常想。我就悟出:从前,它只是一个长夜,现在,我在白天,明明白白地醒着;我在长夜里无法思考,我在白天所有的思考,都被又一个夜晚敛藏了。
在零零碎碎的思考之间,我常遇见一些梦境一样的日子:父亲在挨饿,我在受冻,母亲丢失了笑容,但不仅仅是没有一双像样的鞋。妹妹们蒙昧得可怜,周围的目光冰冷而锋利。我至今不知,妹妹们,她们对这一切,到底懂,还是不懂。她们展示给这个世界的,只有清水一样的天真与懵懂。
零散的记忆中还有令人愁肠百结的乡村,在它尚未容光焕发的时候,我就离开了,后来就是无法复返,终究生疏。直到今天,关于乡村的记忆更加零散,而我,像从湿地上升起的一团雾,最后变成一朵仓皇的云,没有方向地飘着。
心里就有流血的感觉。巴望着遇上有人愿意为我止血止痛的幸运。
有一个春天,我的心里接纳了一个人,但没有探问过她所从何来。那时候槐花开得正盛。人陌生,但槐花不陌生,春天为我引荐的那个人也就变作熟悉的。那时候她常常身着红衣。因为她的肌肤很白,经红衣一衬,整个人就显得比槐花更白亮更纯净。天气越来越暖,凝冻的空气好像开始融化、流动,我和红衣女像两块松动的石头开始靠拢。不想别的,只想她愿意为我止血、止痛——我实在需要一个别样的女人别样的爱。后来我却发现,她的精神严重贫血,至于不会笑,更无巧智与幽默。我想知道关于她的许多许多,我独独不想知道她的婚姻状况。
直到我们开始自由轻松地交谈的时候,她说过,她没有婚史,但正在筹备创建婚史。后来,在一个极其安静的场合,她对我说,她没有初恋。这句话就将我置入云雾山中。
她的贫血导致了她心灵的生涩与晦顿,而生涩与晦顿又向我证实她没有说谎。
我就爱了,当然是爱她,虽然她并无回应而让我觉得她对爱这东西根本不懂。我的心依然有流血的感觉,因为她的美丽别无样本也无法复制。那个春天和夏天,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迷茫而虚弱。
未能拯救父母于饥寒交迫,未能在妹妹们那里尽一份情意并让别人乐意称之为手足,我觉得心里有一个很大的缺口,缺口连着一个更大的空空的黑洞。我还发现,自我来到这个世界,那个空洞里一直灌着冷风。我指望有人帮我堵漏、填充,但没有,或者没有遇上。与我一样虚弱的红衣女像一支美丽的羽毛,但我无法判断她属于哪一种鸟——就那样飞翔在我幻想的天空,从槐花如雪飞到红叶似火。如我所料,那支美丽的羽毛最终从我心灵的空洞里飘然飞过。没有触碰,没有盘桓,后来便是逝去如风。转眼间冬天来临。红衣女腹大如鼓。我才知道,她有一个男人,并且,她和她的男人做了许多我不知道的事。
关于止血和止痛,我的想象无法再往前延伸。我觉得我跟自己开了一场莫大的玩笑,在这场玩笑中,我扮演了一个尚未断乳的孩子:有乳的人,可能是母亲,也应该是母亲。红衣女不是,她只是一个美丽的影子。
我记得,父母的饥寒交迫和他们的忍辱于冷眼和欺凌就像刻在船帮上的刀痕。百世修来同船渡,刀痕也与他们相伴一生,直到现在,我都无法知道他们上岸的准确日子,也无法想象他们站在岸上的表情。上岸意味着弃船——没有上岸,醒目的刀痕也紧紧跟随着。他们的记忆没有被漫长的时光擦除——在时光之河流上,某处,一柄寒光四射的剑掉入水中。他们应该知道那一柄阴森的剑已经掉入水中,船帮上留着的只是一个醒目的刻痕。留下刻痕的人,也许是我的父母,也许是我和妹妹们,也许是这个世间所有的人。那柄寒气逼人的剑沉在深深的水底,也越去越远了,但有人在船帮上留下了刻痕,也就把那段噩梦一般凶险的时光以刻痕的形式留在他们的灵魂,他们的冷意和痛感因之不去,我的梦一直凶险而飘忽。
谁说这仅仅只是一个讽刺呢?寒光逼人的剑掉入水中是一件大好事,但这种好无法掩盖它把一串日子砍杀得皮开肉绽血流如注的事实!尤其是,那些虐杀场面以似梦非梦的形式一直留在我心里的缺口和空洞,至今血流不止,常常灌着冷风。
我幻想爱是良药,特别是已经抵达性和正在抵达性的那种爱,而这个,我只能期望红衣女那样的人来参与、完成。有过吗?有过,大概是一场场单相思。要不,彼此之间隔着生牛皮一样坚韧的窗户纸,如红衣女那样的窗外之人,只是被天光印出的雌性的轮廓。爱比梦更加难得。
夜里有恶梦,也有美梦。昨夜的梦,我把它们一并归入一个我很熟悉的长夜,恶的和美的,在那个夜里全然不辨面目,像一柄剑掉入水中,也像百宝箱沉入水底,这条船还在水上漂泊,我还是那位过客。岸在前方,是活的地方,也是死的地方,主要是死的地方。除此之外,船和过客再无去处。想到这些,我的心里反而轻松快活起来,就觉得那句哲学明断确实是很高明的:向沉沦而渡,向死而活。
不向沉沦,怎么可能!黑夜和白天,是沉沦和浮现的模拟,是寂灭和存在的模拟。当我想忘记或者已经忘记的时候,我只等待一件事:爱一个人,或者有人爱我。但这个愿望太奢侈了,毕一生时光未必可得。困顿苦累的父母眼看将为沉沦之物,妹妹们在我身后亦步亦趋地衰老,我知道我的执迷不悟但我无法抛弃它:我是1960年代生的,生于一场噩梦,梦里全是饥寒交迫的身影和哀嚎,那段时光仿佛鬼魅肆虐的黑夜。后来,天亮了,真实的天光照亮了我二十来岁的韶华。那时那地,让我感到这个世界很有盼头,我也有初犊之勇。那个时候,我真的有过快乐。
黑夜还是准时来临。面目全新的夜晚,让我对世界和自己都毫不知情。我想,我应该不曾圆满地寂灭过;白天,那是让我莫衷一是无所适从的白天,我应该为父母和妹妹们做过一些什么,比如爱,很纯粹的心灵之爱;比如忏悔与祈祷:我祈祷,即使到了黑夜,也有一种不同于日光的天光,借助那种天光的照耀,人人彼此之间仍能看清对方的身影,也能看出对方的灵魂。白昼肯定还要相续,我现在很乐观了,希望我将要经历的事情既是纯粹到抽象的,又是和谐到具体的,其中的多数,应该是美好的。应该有一种比阳光更加喜人的光,但不一定是普照的佛光,并且是正大光明的那种。
向死而生。此行因为爱的鼓舞和奢望的诱惑,我总心悦诚服于难证虚实与有无的时光;虽然鼓舞和奢望都不牵动掌股,但还在我的想念中飞着,我也很快乐;向死而活,因其终究能活,因其如岸可求,一切尽可视虚为实。
白天在夜晚里沉沦了,夜晚在白天里重生了。在母亲和妹妹们之外,我还有那个红衣女,她与我隔离于无思无求的夜,是自然的夜,并无朗月和星光;她被我提纯为不成熟的红色,进而提纯为一支美丽的羽毛,最后只剩下一支羽毛,那就是我对爱的理解和认识。
爱这东西不必落在实处。
现在我习惯于鼓励自己了:在以后持续而来的白天,我一定会爱上另一个,或者,另一个女人一定会爱上我。不同的是,她穿的衣裳也许是黑的,也许是白的。 2017-1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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