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如果你们秋天来

　　从远远看见大核桃树到站在核桃树面前，我们足足走了半个小时。其实，从丹堡河坝到这个叫做“古道坪”的山村的垂直高度不到二百米，之所以走得这样慢，是因为这段山路狭窄且蜿蜒，我们一直在树丛里曲折前行，而此时的太阳正是在当空照得热情洋溢的时候，因而，炎炎秋阳那张火热的脸连那些参天大树都遮拦不住，一直忠贞不渝地跟随着我们，专心致志地照着。我和同伴早已经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头发昏，眼发花。当我终于看见我的朋友王直站在那棵大核桃树下向我们嬉笑的时候，我们的双腿差不多已经迈不动了。
　　王直是我二十多年前认识的山里朋友，那时我极羡慕小商小贩的富足和自由，就学着做药材生意，认识了王直，他人很憨厚，与我相投，开始来往，然后合作。做了两年，结果是先赚后赔，严酷的事实说明我们都不适宜经商。我必须回学校继续教书，王直也表示从此安心务农，我们就各奔前程，但从未断绝联系，友好至今。如今的王直已经荣膺“村委主任”的高职，“为官”的根据是他这几年来带富了一方百姓。
　　王直一个劲说着“来，来，来！”但我们根本不敢再向前跨出一步，因为王直的身边还有三条大狗正朝着我们狂吠，我指了指狗，王直方悟，笑着大声呵斥驱狗隐退。吠声未绝，但毕竟前路已通，我们按照王直的指引在大核桃树下的凳子上落座。此前，凳子上坐着一些人的，我们一到，他们即刻起身四散，仿佛是我们一身的热浪把他们逼跑了。狂吠的狗在王直再三呵斥之后好像对我们的合法身份得到了确认，余怒未息地哼哼着，在院子边上的苹果树荫下卧定，眼睛却一直瞟着我们。
　　王直首先盛赞我们是他家门上今天的“稀客”。“稀客”者，大约有“物以稀为贵”的意思——我们自然受到了贵客级别的礼遇。
　　看得出，茶早就沏好了。王直往茶壶里加了开水，再把茶水倒入三只杯子。不错的“龙井”，在浓密树荫底下，黄绿的茶汤浓郁而清亮，极像隔着火热秋阳的山林树叶那么又绿又亮。
　　“如果你们秋天来，就不会这么热了。这鬼天气，咋这么热！来，请喝水！”
　　我就调侃，我们今天是不是不该来？王直憨笑，连说“不是不是”，然后，他就解释他想要表达出来的本意是疼惜我们忍受如此大热天来爬山，心里过意不去，因而，他抱怨天气也就是在怜惜我们，我当然懂得这份盛情，内心感激不已。
　　其实秋天已经来了，只不过盛夏的力度并未减弱、浓妆尚未完全褪去而已。
　　其实，王直也没有完全说错，对我，这确乎是一次毫无准备的突如其来的旅行。早上，养鸽子的朋友李进要放鸽子，非要拉上我同行。车上无空调，我们俨然是坐在滚烫的铁笼子里飞奔。放完鸽子，我才想起离王直所在的古道坪已经不远了，电话联系，王直在家，听说我到了，颇为惊喜。我们才弃车徒步爬坡。李进是跑出租车的，坐车的时候比走路的时候多，大热天里爬山路当然让他叫苦不迭，不停地埋怨我出的“馊主意”，但又不能中道而止，更不能弃我而去，只好一边埋怨一边爬，一直埋怨到坐在王直的大核桃树下才住了口。当然，也许是过于肥胖的李进被王直的三条大狗给镇住了才不再作声。爱狗的人居然对狗惴惴不安、对狗心有余悸，我就暗自发笑。事实也是如此，李进一直看着狗，狗也一直看着他。
　　“你也爱养狗啊？”王直仿佛看出了李进的心思，他的话好像又把李进的心思一语言中，李进腼腆一笑，喝茶。
　　“如果你们秋天来，这只黄狗就下崽了，生得多的话就送你一只——你看，多好的‘撵山狗’啊！”
　　李进一听，来了劲头，放下茶杯，起身要去近距离观赏，也许是要近前去鉴定种的纯度，不料那狗也“唰”地一下站起来，向他龇牙咧嘴，喉咙里又开始愤愤不平地哼哼。李进连忙坐回原处，狗也卧下。我们大笑。
　　古道坪地处自然保护区，禁猎，但是近年来野兔和野猪的数量急剧上升，危及人畜、损及田禾，当地民众只好豢养猎狗来抓捕野兔、驱逐野猪，因而，山民们家家户户就有了各种各样的“撵山狗”。“撵山狗”也只是一个统称，在每个养狗人的心里，他们的每一条狗都来历不同而各有名号。
　　给王直介绍李进：开出租车，养鸽子，养狗，爱狗胜过爱自己。王直一听，微笑。他显然听懂了我话中的意思，当即答应到了秋天一定送给李进一条好的“撵山狗”，仿佛对刚才随意说的话作了进一步的确认。就这样，我在王直跟前的情面，先让李进占去了一大半。
　　王直的妻子端来一筲箕核桃和苹果，苹果显然是刚从院坝边的树上摘的，核桃也很新鲜，有些还没有退去青皮。敲开，壳薄，果仁硕大、饱满、油气很足。至于苹果，我真的不敢恭维，很大，很红，红得极其可爱，却不中吃，又硬又酸。山里的果子，大都成熟得迟，需到经霜以后才有上好的滋味，现在吃起来，俨然在啃咬人的脚后跟了！
　　“如果你们秋天来，果子就熟透了，也就多了，梨子，枣子……林里还有‘八月瓜’，‘鬼指头’，‘五味子’，山葡萄。这几天只有苹果、核桃——可能不太好吃，等一会儿吃饭吧！”
　　看来，王直很清楚他的苹果像什么，抱歉地笑笑，起身离开。趁此机会，我向李进详细介绍王直的情况。几年前，王直想在丹堡河边修建一座小型水电站，东奔西跑“告门子”，找到了我，正好，当时电力局主管这个项目的领导是我的学生，我就给他帮了这个忙。现在，王直的小型水电站已经投入使用，给远近山民加工米面和家畜饲料，提供农业用水的提灌电力，发电照明。
　　我还对李进说，我在冬季里来过两次古道坪，春夏来过多次，秋天来过一次。这里地处岷山东北山区与丘陵的过渡带，山高林密，沟溪纵横，水资源很丰富。气候多变，呈垂直状分布，春秋两季最好看，特别是一过中秋，高山顶上偶然见雪，稍低一点则是红黄相间的阔叶林带，再低一些，松柏滴翠，桦树披彩，至于河沟地带，常有山花盛开，“一山有四季”的说法一点也不假的。一到秋季，水落石出，丹堡河的水是纯蓝色的，石头全都是真牛大小的卧牛石，在蓝水彩林之间呈灰白色。河里有珍稀的“花斑鱼”，只长到三四寸长，满身彩色的鳞片，秋阳一照仿佛绫罗绸缎那样富丽堂皇。到了深秋，林间的样子一天一个样，万山红遍，一些树木开始落叶的时候，“鬼指头”、“八月瓜”和“五味子”就熟了，却是不可多得的山珍，需要赶快去采摘、赶快吃，飞鸟和善于上树的野物会跟人抢着吃，采摘不及也会自然掉落，又成了蝼蚁和地上爬虫的食物，因而，像这样的好东西城里人是很难吃得上的。当地人一直靠采挖草药找几个钱，现在退耕还林了，仅有的土地全种了药材，收入还算过得去。二十几年前远离人村的林子现在重又回到村子边上来了，野物也随之而来，除了野猪、果子狸、竹鼠那些，有时候竟然有金丝猴潜入人家偷吃粮食，岩羊、青鹿也常到村子里来，偷鸡的夜猫和黄鼠狼是屡见不鲜的。说来也可惜，二十几年前有人还想靠大熊猫来赚钱，一些偷猎大熊猫的人现在还在牢里坐着……古道坪的秋天，真的值得一看——
　　“如果你们秋天来，我就带你们进林子，运气好的话还能见到大熊猫的，不过路有些远，要在庵房里住一晚的，不知道你们行不行？”
　　王直问到“行不行”的时候，把脸转向了李进，因为他知道我曾经随他钻过山林的。
　　李进憨然一笑，意思大概是“我不行”。的确，他长得太肥胖了，样子就像一只大熊猫。
　　王直好像听见我在给李进作介绍，一边擦桌子，一边接着说起来：禁伐、禁猎，断了山里人主要的找钱门路，现在又要求退耕还林，每亩地政府给一些补贴，可是，要翻新住房，要供孩子上学，吃穿用度，“钱眼子”⑴太多，年轻人都跑出去打工了——不出去也没办法，小伙子找不上媳妇儿，稍微像样一点的女娃儿都不想留在山里——都跑了。也好，剩下的人口不多了，种点药材，弄些山货，还能应付。就是娃儿们的上学念书麻烦一些，要到山底下的中心小学去。修路的事情也快要落实了，明年到古道坪来，就能把车开到院子里来了。
　　一会儿，王直和它的妻子端来饭菜。饭桌还是当年那张青石板桌子，在一大块桀骜不驯的古怪树根上放着，稳稳的，平平的，只是棱角比从前圆了一些，也变得更加油亮一些。猪肉排骨炖野菜汤，蕨菜豆豉肉，清蒸腊肉，土豆片儿炒腊肉，凉拌野菜，一刀破两半蒸熟的野生扁瓜，反正都是极具山居气息的食物，简单，朴拙，却很扎实，单纯而至真的滋味，在城里是品尝不到的。
　　“如果你们秋天来——”王直终于意识到他今天把这句话说得太多了，停下，直愣愣地看着我们。主客皆然开怀大笑，笑毕，愉快进食。
　　“没有别的意思，我是说，如果你们秋天来，就会吃到更多更鲜的野味了，山里也更有看头了。现在只能将就吃这个。来，不要嫌弃，都是自产自采的”，说着，递给我和李进每人一大块腊肉排骨，很清楚，我们必须返璞归真手抓而食了。
　　三只大狗此刻变得很温顺，它们当然如愿以偿得到了大量骨头，它们的联盟意识全然淡化，都在自顾自地大咬大嚼，不管别的，也没有一点“绅士风度”——其实，人又何尝有此风度呢？不再装模作样地说话，不再循规蹈矩地进食，这样自由疏放的时候，一生之中能有几次！
　　夕阳跳上最高的山顶的时候，山里起风了，林响哗然，如洪波在远方震荡，如海浪从远处涌起。离开王直的院子的时候，那三条狗又大叫起来，不知是送别还是别的什么意思，总之，声音大不如先前那么凶悍了。说是院子，其实是敞的，唯院坝边上摆放的石头和繁茂的果树圈定了一个大致的范围，围墙之类的东西在这里是没有多少意义的。
　　王直随我们到流水欢畅的丹堡河谷，他要去电站看看，不再远送，等我们上车以后，王直说：“如果你们秋天来——”
　　我们又笑！
　　王直腼腆地笑笑使劲一挥手，仿佛把刚才那句话用力取消了，补充说：“你们秋天来吧，我给你们炖‘呱呱鸡’！”
　　2013-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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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释：⑴“钱眼子”，陇南方言，指生活必需的各种支出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