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那些寡居的女人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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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那些寡居的女人
一
周末回到村里,村头村尾遇到最多的还是那几位寡居的老人,她们不出远门,最多在乡里的场镇上卖几十个鸡蛋三四只鸡再买回一些生活用品就又匆匆回到村里。她们脸上的皱纹和树皮一样粗糙,眼皮耷拉下来遮住了一半的眼睛,这样使得她们弓背看人时总给人鬼祟感。一年四季都是这样,并没有在春天开始变得润泽一点。
村里山脚下通了水泥路的所有田地都流转给了外地种蔬菜的老板。乡村七月,种的辣椒豇豆已经成熟了,在齐腰深的辣椒田地,在比一人还高的豇豆地里,我看见了或弯腰或站立的几位老人,一个人生活的曾孃,黄孃,陈孃。这几位老人,多年前,我曾经和她们在一个叫“官坪山”的大院子里生活过,后来我们搬去了距离老屋1000米左右的新房,她们有的还居住在原来的院子翻新的老屋里。
我一大早去老屋,就看见了曾孃,她已经开始挣钱了,我站在路上,她站在田里,摆起了龙门阵,她一边说话手也没闲着,一个个新鲜的湿漉漉的大海椒摘下来放进袋子里。今年的光照和雨水均匀,田里的菜长得猛,头一天才摘了一批,隔一天又熟一批。一天八十元钱,从上午八点开始,中午休息二个小时,下午工作到六点。曾孃孃八点准时到,今天就摘她家门前田里的辣椒,田是她的田,一亩一年六百元的租赁费,再加上在这块田里打零工挣的,比种粮食划算。
曾孃很满意这份摘菜的工作,不算太辛苦,就是爬久了腰和颈酸疼,起来站几秒钟会缓减一点。她已经摘了接近一个月的菜,挣了两千多元了,她很满足,一个七十岁的老年妇女在哪里能挣到这么多钱?七月的阳光下,她戴了一顶草帽,站在辣椒苗已经齐腰深的地里,呵呵笑着说,这两年的零用钱都是自己挣的,没有伸手问儿子要一份钱。
她有两个儿子,都在外省打工,挣了钱在城里买了房子,老伴十年前走了后她一个人哪里也没去,就守在家里。
七月下旬,已经入伏,才六点过太阳就出来了,明晃晃的,这个天气在太阳下晒久了容易中暑。曾孃说家里准备的有霍香正气液,中午放工就回去喝一管,这天气就是怕中暑,家里没有其他人,倒下去也没人知道。她的体型偏胖,不知道有没有三高,我问她量过血压没有,她说,没有测,莫得事,这么多年都莫得事。我忽然想起她的老伴,是一个老支气管炎,我还记得他坐在矮凳上一边喘气一边编背篼的样子,一张没有血色的苍白的脸,临走前几天才去了医院。我很想提醒下曾孃,话到嘴边想一想又算了。
才摘了一会儿,能装20斤的塑料袋还没有装到一半,就有人在喊曾孃。喊她的是黄孃,声音很大,曾香桂,黄鼠狼把你的鸡咬死了。曾孃赶紧几步走出辣椒地,把手里的袋子扔在路边上就往回跑。
村里的老人大多养鸡,大多是母鸡,可以卖鸡蛋。曾孃家里养了十多只下蛋母鸡,村里有人隔几天就来收一次鸡蛋,价钱也不错,那些散养的鸡肯下蛋,三五天就能凑几十个卖了,卖蛋的钱解决了家里的电费电话费。遇到村里没有其他活能挣钱,零用钱就靠那些鸡蛋。
“官坪山”是挨着山边的一个坪坝,一个大院子,原来有十几户人家,后来,大多数陆陆续续地靠近公路重新找了宅基地新修了房子,这里就只剩下曾家和黄家。除了过年,这两家一共只有曾孃和黄孃两个人,那些被树木竹林遮掩的旧房渐渐垮塌破败,前后的空地长满了杂草。
那里也有我家的一处老屋,在曾家后面,和黄家隔了一条排水沟和一个洗衣池。小时,天快亮了,黄鼠狼就会拜访我家。屋后的鸡圈头天晚上如果没有关好,鸡们就遭殃了,非死即伤。天麻麻亮,鸡圈里一阵扰动,鸡们咯咯咯地乱叫,父亲母亲就会赶紧起来,手里拿一条大棒去撵黄鼠狼,总会晚一步,要么丢一只鸡,要么鸡圈里躺一两只死鸡,引得母亲一阵大骂,还抱怨父亲没有关好鸡圈。父亲一边申辩关好了鸡圈,是黄鼠狼太狡猾,一边去看死的是母鸡还是公鸡,如果是公鸡,他会惊喜地告诉母亲,幸好死的是公鸡哦。母鸡要下蛋啊,换了钱能贴补家用。母亲只得去生火烧开水,剁掉黄鼠狼咬了个大窟窿的鸡脖子,烫干净的死鸡倒是便宜了我们兄妹几个。
现在,官坪山人少树多,黄鼠狼来得更频繁,胆子更大了,好像知道只剩下两个老人一样,大白天也敢跑出来偷鸡。曾孃说她的鸡已经被咬死了好几只,有的还被黄鼠狼拖走了只剩下一摊血和几根鸡毛。今天,要不是黄孃看见,又喊又扔石头,恐怕连死鸡也看不到。
曾孃好像已经习惯了鸡被黄鼠狼咬死,也就骂了几句,就开始烧水烫鸡。家里的东西都齐全,儿子给她买了电冰箱,一只鸡放在冰箱里要吃好几顿。
我站在老屋前的空地上,刚好看见曾家的后门,看见曾嬢烫好了鸡,又点燃了一把菜籽杆,拎起鸡在火焰上燎没有烫干净的鸡毛,那只鸡脑袋和脖子都没有了,看不出是公鸡还是母鸡。
二
黄孃站在她家院坝前看曾孃烫死鸡,述说着经过。她说,听到那些鸡扯起命地尖叫,跑去一看,就看到一只“毛狗子”正在拖鸡,捡起石头就砸过去,那东西“嗖”地一下就跑了。
黄孃是个乐观的人,比我母亲小一岁,也整70了,这么多年,每一次回来见到她就觉得没什么变化,依然穿得干干净净的,一头短发整理得整整齐齐的。看到我喜欢逗几句,问我是不是又回娘家来搬东西了,家里有一座山也让我搬空了。我也笑着说,就是就是,家里的东西吃起来放心,问她怎么不去摘菜挣钱,有没有鸡蛋卖。
黄孃嫁到官坪山时是二婚,还带来一个几岁大的女儿,后来又生了一个女儿。她的老公姓阮,常年不在家,只是偶尔过年回来耍几天,走亲戚一样,吃吃喝喝,吹牛说在哪里帮某个大老板,年一过拍拍屁股又走了。黄孃的嗓门大,经常骂她老公,诸如丢人现眼等等。那些骂声穿过她家老屋的墙壁就钻进了我的耳朵,我提醒母亲,妈,黄孃又在骂人了。母亲恨恨地说,活该遭骂,有个男人跟没得男人一样,吃粮不管事。很多年前的一个冬天,她老公回来了,成天地咳嗽,瘦得脱了形,没捱到过年就去世了。
记忆中,黄孃经常派她的二女儿向我家借盐,小丫头拿着一个铝勺子走过来说,王孃,我妈说借一点你们的盐。后来,她家的大女儿早早地招了一个上门女婿,日子才渐渐好了起来。
农村里,日子要过得好一点,人就得勤快。黄孃家几口人除了她,都在外面打工,女儿女婿远在新疆的工地上,一个绑钢筋挣大钱一个和砂浆挣小钱,外孙初中都没毕业就在城里餐馆里当厨师,家里只剩下黄孃一个人了。
曾孃在她屋后处理死鸡,一边也插一下话说,今天算是要耽搁了,那八十块钱也挣不到手里了。我问黄孃,家门口都可以挣钱,也还轻松,咋个不去呢。她说,哪里敢走,野毛子凶得很,咬死几只鸡了。
黄孃养了更多鸡,没有小房屋一样的鸡圈,只是在她家屋后的空地上用木棒围了一个栅栏,鸡就散养在其中。我喜欢买黄孃的鸡,我觉得她家的鸡活动空间大活得自由,想必心情也舒畅,蛋的质量也要高一些。我也喜欢看黄孃捡鸡蛋的样子,干净的衣服外面拴一个围腰,捡起来的鸡蛋就放在兜成一个口袋状的围腰里,再凑到我面前,一个一个地拿出来数了又数。黄孃没上过学,几十个鸡蛋每次数数量都不一样,要么少几个要么多几个,我就一个个地拿出来,十个放一堆,让她再数一次。这段时间的鸡蛋也不贵,12元十个,黄孃不用微信,遇到她没零钱找了,从家里的腌菜坛里抓几把腌菜也算数,还告诉我不会吃亏,那是韭菜根和青菜腌了好几年了,蒸烧白垫底好得很。
黄孃不去摘菜挣钱,要守住她的鸡,但是又没守住,那个防备很差的露天鸡圈哪里挡得住行动敏捷的黄鼠狼。她的鸡前前后后已经死了十多只了,我问她卖不卖几只老母鸡,帮她销售。她摇了摇头说,不卖,母鸡本来就少,要卖也是卖公鸡,吃得多还不下蛋。听到黄孃这么说,我直想笑,想想也有道理。
如果外人走近官坪山会觉得很热闹,热门的网络歌曲很响亮地环绕在这个院子的上空,那是黄孃家里传来的音乐。她爱热闹,偏偏平时人又少,磨着大女儿买了一对音响,还接到了电视上,一大早就打开电视搜索到音乐频道开始放歌。这天,我听到的是春节晚会上的热门歌曲《可可托海的牧羊人》。
不知道为什么,村里这些寡居的女人很少再婚,他们失去另一半时也不过五十左右,我是晚辈也不敢随便多问,母亲倒是告诉过我关于黄孃的一些事。
黄孃的二女儿嫁到外地,几年也难得回来一次,她想去看看,不认识字也没有钱。村里有鳏居的老人,有些认字也能挣到钱,听到黄孃经常在嘴边说想去看望女儿,就有人打起了她的主意,悄悄告诉她,要给她借钱,晚上过去。黄孃是个藏不住事的人,就开始破口大骂,骂人家是只老狗,不要脸的老狗。村子只有那么大,有什么消息是藏得住的呢,说三道四的人当面背面都指指点点,惹得黄孃大哭了一场,打电话给大女儿要跟他们打工去。
可是,怎么可能呢,外出的人过年要回来,外甥到了成家的年龄,也得有人守住这个家,黄孃的一年四季就在这个村子里在官坪山上轮回,一年又一年。
这一次没有买到鸡蛋,倒是拎走了一只大公鸡,黄孃有点抱歉,她说这个季节鸡正脱毛,鸡瘦没有多少肉。我笑着说,哪里是吃肉,就是吃个味道。
拎着一只脱毛公鸡,我走到了曾孃家,她的死鸡已经收拾好了,盐也抹好了,挂在屋外的竹竿上,晾晾水气就要放冰箱里。我跟她告别,叮嘱她注意身体,没事了多到公路外去耍,那里人多一些。说完,我就准备下官坪山了,一回头看见黄孃又站在她家院坝前的洗衣台傍,弓着腰,手肘放在洗衣台上撑着脑袋,洗衣台下有几株草莓,被虫吃了的几颗半熟的草莓半掩在绿色的叶子中,露出一点淡红。
我说,黄孃,来,拍张照片。她赶紧站起来,绷直身体看向我。
三
从官坪山下来看到了陈孃,她手里拿了一串钥匙,一栋楼一栋楼地开门,每次碰到她几乎都是这样,上午要开四栋楼的卷帘门,下午还要一一关上。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重复着开门关门的程序,遇到路上有人,一大把钥匙拿在手里抖得稀里哗啦响,抱怨房子修那么多没用,除了她一个老太婆打鬼的人都没有。
陈家也是从官坪山搬出来新修的房子,他们家的老屋和我们家的老屋并排而立相隔不过三四米。曾经,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事,陈孃和母亲明里暗里都在较劲。我们先修了新房,母亲很高兴终于离陈家远一点了,可是没过多久人家也搬出来了,还紧挨着修了四栋楼房,一个儿子一栋,联排别墅一样很有气势。那排四栋三层的楼房大门都朝向一个方向,东方,太阳升起的地方,是请艺人拿了罗盘定下的朝向,四个儿子其中会有人有出息,发财当官。
当官发财应该是陈孃的理想,不管母亲对她的态度如何,我从懂事后就认为这个来自成都大平原的女人和村里其他女人不一样。周末我从学校回来,遇到陈孃,她会拦住我,问我学到哪里了,有没有开始学几何,告诉我,“几何几何,边边角角,又不好懂又不好学”。她说这是她的数学老师开始教几何时说的一句话。这些都会引起我对她身世的好奇,村里读过书的妇女太少了,我的母亲小学毕业了也没学过几何,一个学过几何的外地女人怎么就到这个山卡卡里了呢?回去问母亲,她就说半句话,她是67年从成都过来的,那时候还没得你。
我知道陈孃是个有文化的农村人,她会忽然发出一声感慨,她说,唉,人要是像树一样就好了,别看一身老树皮,一到春天就又活过来了。没人接她的话,甚至也没有几个人在听她的话,我是听见了,也只能讪笑一下。回去跟母亲说起,母亲说,你陈孃年轻时是漂亮,皮肤白得跟没晒太阳一样。
看到我从官坪山下来,陈孃又像以前一样,招呼了我一声,就开始羡慕母亲养了个女儿,有个说知心话的人,她可怜的很,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这个时候,已经过了九点,四栋楼前面的卷帘门已打开,东边的太阳越过她家那排楼房的房顶,照到管坪山去了。
陈孃说话文绉绉的,见我就说我的命好,有工作,随时都可以回来看看父母,不像她有家不能回,她说“一个身子掰成了两半,一半在这里,一半在那里,痛苦得很”。我也劝过她,家里的人都走了,还不如回老家去。她说回不去了,老的都留在这里了。听她这么一说,我想起了一个老人,陈孃的父亲,好不容易来山里看望女儿,因为一场疾病永远地留在了这里,和陈孃的老公先后埋在后山。
官坪山脚下就是一片分成方格一样平坦的水稻田,今年大部分种的不是水稻是豇豆,看过去,已经有很多戴了草帽的人在摘豇豆。陈孃没去,她差点都没命了,住了一个多月院才回来。是母亲发现陈孃不对的,都快黑了,陈孃住的那栋老四的楼房卷帘门还是开着一半,圈里的猪要了命地叫,母亲告诉父亲,不对劲啊,要是往天陈孃早喂了猪关了门看电视剧了。父亲拿了电筒跟着母亲走上公路到了那扇半开的门前,喊,宝珍,宝珍。没人答应,他们打开电筒走进屋,才看见陈孃歪倒在潲水桶边,猪食洒了一地。陈孃是村里送到县医院的,还好,当天晚上就做了开颅手术,出血点止住了。病好后,陈孃的老大买了东西来谢母亲,说远亲不如近邻。
陈孃出院后,家里又是她一个人,现在他们家不缺钱,四个儿子都劝她不要再劳累了,要控制好血压。看到村里其他的妇女去田地里劳动挣钱,她就站在她家楼房前的院坝里,大声武气地说,我也想去挣钱哦,就是四个娃都不让我去,说我身体好就是挣钱了。那些妇女听了,一个一个地都黑着脸,不接话,私下里见了母亲就说,假得很,就是在我们跟前炫耀她不得了嘛,养了四个儿子都有出息了,不缺钱了。
母亲也一直看不惯陈孃,说她假得很,嘴上说的和心里想的就不是一回事。比如那串钥匙,见人就拿在手里抖,抱怨房子修那么多没用,实际上就是炫耀嘛,炫耀她生了四个儿子一人修一栋楼房,了不起了。她也不想收人家的礼,还是说人家“假”,这么点小事还来感谢。
陈孃看到我手上的脱毛鸡,小声问我,是不是官坪山黄老婆子卖的。没等我回答,她用更低的声音说,黄老婆子心凶得很,鸡蛋鸡都卖的高价钱,这个季节的鸡也只有你们这些人才会买。我赶紧说,不是她要卖,是我要买,外面买认不到土鸡,回来买放心。
村里的这些小纠纷是多么可爱啊,回到村里我也成了一个喜欢八卦的女人,听到这些就笑,他们这一辈人身上的真实在我们身上不会再看到了。
路下,母亲在扯菜园子里的草,父亲坐在屋檐下翘起二郎腿拿了张报纸在看。陈孃又说,还是你妈享福,我们一般大的好多都没了老头,一个人过得冷冷清清了,吵嘴的人都没有。停了一下,她又扬了扬手里的手机,说,老二给我买了一个手机,字调得很大,刷刷抖音,看看人家过的日子才是日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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