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秫秸，甜秫秸

　　太阳炙着我，我没有心思避它。我的心思全在垄苗上，小心不让牛蹄踩了苗，避免挨骂。父亲骂牛，不长眼，杂种，该死的！这些话很糙很重，虽然不是骂我，但我是牵牛倌，牛踩了苗，我难辞其咎。每到地头拐弯的时候我都异常紧张，因为地头上有几垄苗是横向的，与纵向的垄苗正好顶成一个丁字形，从这一垄拐到另一垄必然要经过横向的苗垄，踩苗几乎是难免的。虽然横向的苗垄预先播得比较密，留出了备踩量，可是作为牵牛倌还是要尽量让牛少踩苗，所以每一次牛蹄踩在垄苗上发出清脆的喀哧声对我都是一种无形的鞭策与折磨，我以为，随着声音的一次次加剧，父亲表面上骂的是牛，其实心里早已经迁怒于我，嫌我不中用。
　　可是我心里实在不服气，而且替牛鸣不平，人有两只脚，比较灵便，可是牛有四只蹄，比人踩苗的机率整整多出一倍。再者说了，牛的四只蹄左右间距比较大，不像人的两只脚可以紧紧并拢，踩苗的机率又多出几成。更不要说，牛在用力拉着耠子，体力消耗之后行进正轨的准确率自然下降。可是父亲根本不理会这些，在他眼里牛就是让人使唤的畜生，得听话，得干活，少偷懒，少踩苗，不能偷吃。我以为前几项牛基本能做到，听话、干活、勤快，可是对于偷吃就比较难了，想想也是，眼前尽是绿油油的秧苗，如果不是隔着牛笼嘴，逮一口定是美味无比。即使不吃秧苗，地头上青翠的水白子草、匍匐的热草秧子、水灵灵的小苗子秧，哪一种都是美味，好过干涩的麦糠和隔年的秫秸。麦糠是今年新打下来的，堆了半屋子。每天三顿，每顿用竹筛子筛干净倒进牛槽里，任牛舔嚼。夏天青草下来之后，将麦糠用水投过了，拌上青草，便是牛难得的美味。
　　虽然心里不服气、鸣不平，可是话却说不出口，因为我没有足够的信心辩过父亲，也缺乏向父亲挑战的足够勇气。在这个家里，父亲像一个狮王，有着一种不容质疑的权威和力量，这种影响力渗透进他的眼睛和皮肤里，遍布于他粗壮的大手、宽厚的胸膛，弥漫于他大声大气的喝斥说笑、埋头吸烟里。它们就像是成年雄狮颈间的长长鬃毛，无时无刻不透出一股无声的威慑力。
　　在这种威慑力的重压下，哥哥和母亲极不情愿和父亲搭伙干活，不想被父亲骂，于是牵牛倌的差事差不多每次都是我的。相对于哥哥，在父亲面前，我稍稍少了些胆怯，有时遇到不公待遇还能据理力争。相对于父亲的威慑力，这种力争是渺小的，可是毕竟是一种力，也一定会对父亲的心理和行为产生或多或少的影响。对于这些，不知道父亲了解不了解，反正牛一点也不了解，甚至会惊讶于我小小年纪有时候竟然也学着父亲的口吻骂它，迁怒于它，用手中的缰绳抽打它，用稚嫩的臂膊推它、扛它，让它走上正确的轨道，尽量少踩苗。有了我时不时的迁怒和喝斥，父亲便很少出声，或许他以为我终归是尽心尽力，代替他行使了对牛的驱使权力。
　　哥哥和母亲在锄草，用那种木柄小镢，沿着苗垄清除未被耠掉的杂草。苗有指头粗小腿肚子高了，被间成约二、三十公分一棵。间苗的时候我参与了，也是用小镢，按照大体的间距比例选择那些苗身稍壮的苗，把没用的苗锄掉。这种活计属于粗放型的，没有多少技术含量，只要眼好使手下有准头就行。有时候不小心还是会将准备留下的壮苗锄掉或是锄伤，虽然没有人监督，可是心里还是会有些懊悔之意，责怪自己不小心，将好不容易长成的苗送了命。一棵苗便预示着一个玉米棰、一份收成。这种希望在播种入土的时候便栽入心里，随着苗身成长不断长大。这一个个希望像绿油油的苗垄一样，沉甸甸的，折一棵便少一份，不能重来，无法弥补，如此说来有时也怪不得父亲。
　　人勤地不懒，庄稼不糊弄人。经过一遍遍的耠地、除草、施肥等程序，加之阳光雨露恩泽，苗身像贪长的孩子一天一个样，不知不觉从小腿肚到了腰、漫过胸脯、没了头顶，钻出棒棰、顶了红缨，像一个个体态丰腴的女子，为秋天的大地增添了几分秀色。在这里，秀色可餐几乎是名副其实的。
　　相对于香甜的嫩玉米，我更喜欢餐食甜秫秸。我已经记不清第一次吃甜秫秸是什么时候了，这种吃食在农村司空见惯，已经不算是什么稀罕东西了，大人不稀罕吃，只是用来哄小孩子。我被母亲哄过，用那种甜秫秸。
　　一天晚上，我躺在炕上听收音机，闻到一股糊味。是母亲在烧蒜。她胃不好，别人给了个偏方，说是吃烧蒜能治好。母亲问我吃不吃，我经不住诱惑尝了一瓣，嘴里丝哈着，说真的很难闻很难吃。母亲笑了，说那是蒜香味。父亲在灯下坐着吸烟，听母亲闲话着家长里短。母亲小声说外甥女出嫁，她明天去一趟，午后回来，和父亲商量随多少礼。我插话说我也去。父亲喝斥我，小孩子家去掺和什么，在家好好待着。我噘着嘴表示不满。母亲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只是说明天再说。第二天上午，母亲说胃疼，躺在炕上让我给她揉揉，揉着揉着，她睡着了，我也睡着了。等我醒来，母亲不见了。我知道自己被骗了。午后，我睡醒之后发现炕上放了几只甜秫秸，是那种黄皮的，表面上还有丝丝缕缕的红花纹。枯叶被剥掉了，两头用刀切过了，一根根光整整的，透出鲜亮和诱惑。我顾不得寻母亲，抓起甜秫秸贪婪地啃噬，惬意得很。我知道那算是一种补偿，一种来自母亲的最为廉价的补偿。
　　餐食秀色的不只我，还有家里那头牛。玉米收过之后，青秫秸被割倒捆起来运回家里，戳在墙外晾晒。在被晒干之前，每天都会用铡刀将青秫秸铡碎喂牛，于是，牛便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份美食，而不用刻意偷嘴。吃了青秫秸的牛明显增肥，毛色光亮，显见得很舒坦。所谓饱暖思淫欲，牛不可避免地发情了。哞哞的叫声和肥大的阴部透出无尽的寂寞和诱惑。于是父亲牵着它去找牛郎。那是一只邻村的黄毛大种牛，村里好多小牛犊都得益于牛郎的授精之功。授过精之后，牛安份下来，不再连声不迭地哞哞叫，安心吃草，安心干活，安心等待与牛郎的那份爱情结晶蒂落瓜熟。
　　青秫秸慢慢变干，变得没有一丝水分，风吹过，枯叶哗啦啦直响。黄牛咀嚼着干了的秫秸经过秋天走进冬天，迎来皑皑白雪朔朔北风。来自父亲的喝斥与责骂慢慢褪成黄昏西隐的一缕霞光，在它的眼睛里漫成一片混沌。在这样的安然面前，一切都浸淫了舒缓的节奏和韵味。这种时候，人懂牛多少与牛懂人多少都是无谓的。这种时候，青秫秸、甜秫秸经由牛的咀嚼与反刍，尽显时光的味道，隐于牛的瞳孔里，隐于珠胎暗结的寻觅深处。
　　当一头嫩头嫩脸的小牛犊在院子里欢蹦乱跳的时候，我背起了书包，成了一名一年级的小学生。我在老师的《新华字典》里发现了“青秫秸、甜秫秸”，寻到了“父亲、母亲”，也寻到了“牛”、“小牛犊”。这些符号一个一个走进我的世界，在我的记忆中对号入座，供我闲暇时候咀嚼反刍，慢慢回味……
　　 [ 本帖最后由 青衫子 于 2013-9-11 15:10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