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里的母亲

    雨夜里的母亲

    # 窦宪君

    妈妈傍黑儿时出去，怀里抱个包。走前嘱咐哥挂好门，让我们哪儿都不要去。
    我们听话，哪都不去。哥挂好门。哥说，下雨了。我把小妹推给哥。小妹哭闹，非要找妈妈，哭得我也没办法。哥看看小妹，猫腰钻进小屋，回头拿来几张糖纸。
    小妹不哭了，眼泪还在眼圈，注意力已经集中在花花绿绿的糖纸上。
    我呆地坐在炕角，摸着空空的肚子。妈妈出门时肚子就叫了，厨房里飘出来的饭香儿惹得肚子叫得更欢。妈妈是做好饭走的，说趁天没有完全黑，正好。我不懂，为什么妈妈的正好不是白天，白天没刮风，也没没下雨。
    我说饿了，要饿死了。哥说等着。哥说等着的时候板着脸，不容反驳。

    哥没去他的小屋，妈妈在家的时候哥只呆在他的小屋里。现在，哥盯着小妹，有点心不在焉。突然，哥想起了什么，手伸到炕柜底下，摸索了几下，拽出张报纸。报纸上落了灰，哥在炕下抖了抖。报纸是稀罕物，不知道是从哪儿弄来的。我所以不敢反抗哥，是哥总是能弄到我弄不到的东西，比如报纸，比如小妹正在兴致勃勃地玩着的糖纸。
    报纸摊开了，占了半面坑。哥将报纸捋平了反复对折，再从第一个折痕开始撕。撕纸是有窍门的，先将一面掀开，一只手压住另一面，抹斜儿撕。不能快，用力均匀，撕出的边才整齐，比刀割得好。撕出的方块纸对折成长条，再将两个长条十字交叉，折出角，对头掖到一起，这样，一个密实合缝的啪叽便完成了。
    大纸叠大的，小纸叠小的，小的不抗劲儿，但哥说不抗劲儿也充数。全部叠完了，摞在一起稀罕。小妹扔了糖纸，蹭过来。哥哥赶紧往兜里揣。小妹又要哭。哥哥不情愿地拿出来，给小妹一大一小。
    小妹趔趔歪歪地站起来，将小一点的放到炕上，大砸小，砸翻了就哈哈大笑。小妹有得玩，哥哥还是忍不住钻进了他的小黑屋。不用想，又是去翻腾他箱子里那些快翻烂的小人书。
   
    我趴在窗台上，盯着窗外。什么也看不见。雨还在下，雨点大力地敲打着玻璃，憋着劲要把玻璃敲碎似的。我支棱着耳朵，在雨里搜寻不一样的响声。
    每回，妈妈黑天出去，一定叫个做伴的。妈妈胆儿小，因为妈妈胆儿小，哥一黑天儿就必须呆在家里。这回，妈妈不胆小了，黑也不怕了，连个做伴的也不找，为什么。
    终于忍不住，喊哥，妈到底干啥去了。哥的声音从小屋里飞出来，不知道。爸爸不在家，哥是妈妈的主心骨，哥说不知道，那么，妈妈就是什么也没和哥说。

    突然，外面响起敲门声。我“嗖”的一声下地，穿鞋的功夫，传来的却是隔壁二婶儿的声音。我打开门，二婶儿一身的湿气走进来。二婶儿见开门的是我，说，怎么，你妈不在家？哥也出来了。哥说，二婶儿你坐，我妈一会儿就回。正说着，房门开了，妈妈终于回来了。妈妈肩上扛着个大袋子。二婶儿眼疾手快，就势从妈妈身上接住顺势滑到炕沿上。
    妈妈长松一口气，直言累死了。妈妈的头发打了绺，脸上分不清是汗水还是雨水。二婶儿从墙上拽条毛巾递给妈妈。妈妈边擦边说，瞅着不沉，扛着还真不轻。二婶儿说，可是不轻啊，小得溜也得四五十斤，多远啊。妈妈说，不近。二婶儿说，你也是，非换不可么。妈妈说，一换五啊，合适。这户人家可好了，临了临了又多给了一些。妈妈擦净脸，坐下来，气喘得匀乎些了。
   
    我说，吃饭吧妈，饿死了。二婶儿听了，转身去外地搬来小桌子放到炕上。二婶儿说，快吃饭吧，孩子们饿坏了。瞅瞅这些孩子，妈不回来，饭都不吃。我去拿碗筷，妈妈赶着去掀锅。锅里是新贴的玉米饼子，锅底熬着白菜土豆。菜盛到盆子里，饼子抢起来放到盖帘上。还有玉米粥，有些凉。妈妈说，凉了，凑合喝吧。妈妈掰一块玉米饼子递给二婶儿说，刚出锅的，新鲜。二婶摆手说吃过了。

    我们吃饭，二婶儿叹口气坐下来。印象中的二婶儿一直就是这个样子，只要见着妈妈，就是诉苦。二婶儿的脸色不好，惨白惨白的。妈妈说，又和他二叔生气了。二婶儿说那死鬼就是想咒她死，她死了他好去找他的相好的。妈妈说，别和他一样了，过吧，都两个孩子了，这肚子里不是又揣一个。二婶儿摸着肚子说，不瞅着这些孩子她早就一头撞死了。二婶儿边说边抹眼泪。妈妈说过吧哪有容易日子。妈妈转移话题，说她刚去的那户人家过得可好了，这人比人得死，可咱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二婶儿说是不能比，熬吧。二婶儿看了看饭桌说，说话又要过节了，你都把白面换了，节上孩子吃什么。妈妈说，还留点，到时擀顿面条就过去了。日子长，孩子长身体，吃饱了才行。妈妈又说刚才回来的路上吓毁了，冷不丁蹿出条狗，腿都不听使唤了，差点连面袋子扔了。二婶儿说你咋不叫生（哥的小名）跟着。妈妈唉了一声说不叫孩子见识这个。二婶儿说你这好脸要强的，没治了，要是出了事可咋整，就是白天办了谁还能说啥。妈妈扭过脸去喝粥，是不能说啥是不能说啥。

    二婶儿起身要走，妈妈跟到门口。看着二婶儿出门，返身回到饭桌上。二婶儿走了，屋子里便没了说话声。妈妈不说话，我们都乖乖地吃饭。吃过了，我收拾桌子。妈妈没动地方，从炕边拽过烟盒，卷了支烟。小妹坐进妈妈怀里，替妈妈点烟。妈妈身子依着墙，教小妹划洋火。
   
    我洗碗。雨还在下，不歇气地下，越下越大，风夹着雨从门缝儿钻进来，地上积了一大洼水。我从灶坑里撮些灰出来，垫到上面，灰里有碳火，遇水滋啦滋啦响，跟着腾起一股股白烟。
    台上灶下拾掇利索了，四处瞅一圈，确定没事了便擦净了手。我走到房门口，鬼使神差，一下子推开门，手还没摸到把手，风便呼地一声将门完全地鼓开，瓢泼的雨劈头盖脸，给我来了个下马威。来不及多想，我的半个身子已经飞出去，抓到门把手，咣地一声拽过来，门关上，旋即挂上门勾。就是眨巴眼儿的功夫，我完全湿透了。担心响声惊动了妈妈。侧耳细听，还好，里屋没动静。

    我赶紧里里外外擦干净。进里屋时，妈妈依旧依着墙，闭着眼睛，似睡非睡，湿露露的头遮去半张脸，小妹在妈妈的怀里睡着了。我跳上炕，打开被垛。妈妈睁开眼睛，抱着小妹下地，等着我焐被子。我麻利的抻好被褥。炕热乎，炕头烫，站不住脚。妈说，天凉了，烧少了不行。
    妈妈将小妹放进被窝儿，直起身子时抬手用力抓肩膀。我跪在被子上，叫妈妈坐过来。妈妈坐下，听任我的拳头在她的背上雨点一样砸下来。我看不到妈妈的脸。我明白妈妈为什么选择天黑的时候出门了，妈妈走时拿的包，是全家当月的细粮。在妈妈眼里，粗粮和细粮，哪个更能填饱肚子选哪个。

    妈妈换回来的苞米面放进哥哥小屋的桌子上。桌子的另一半哥哥用来写作业。那是家里最安全的地方。那天晚上，哥哥在小屋里出奇地安静。妈妈睡前又检查了一次房门是否插好，顺口说了一句，地上怎么进了老些水。
    我没有搭话，佯装睡着。灯熄了，屋里漆黑一片。雨还在下，紧一阵儿慢一阵儿。屋檐下的水声清脆悦耳，浇得夜晚越发地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