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坡(修改稿,请拍砖)
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南坡
1
南坡挡在村子面前,平顶上是黑黄的薄土,脚下是肥沃的坪地,腰间渣石裸露草禾难掩,像穷人的短褂缺了下摆。
南坡之南,是乡政府所在地,一个叫董王庄的村子,三几千口人的小镇,商店粮库邮局派出所信用社集市庙会一应俱全,在我们孩子们眼里,它就是繁华之地了。更重要的是,中学就在那里。
可是南坡横亘,使得我们上学、赶集必须得翻过两坡相夹的u形浅沟才能到达,但统共也就三四里地。妈说,要是南坡搬走就好了。那时我坐在她对面的石头上,第一次觉得她的目光怅然而悠远,似乎还无声地叹了口气。我回头看看南坡,说,要是连北岭、西岭都抹平才好呢。她大概在心疼她日日奔跑在上学路上的小女儿,而我,因为这地势给我们造成的苦累而愤愤不平。
每天中午从学校饥肠辘辘往家跑,上了南坡的平顶就好像有了力量,知道几分钟后就能吃上妈妈做的捞面条了。
从南坡顶上一冲而下,一直到小河边才能收住脚步。过了河就是叔叔家,堂姐在门前等放学的堂弟,她碗里的黑白两掺的捞面条里,青菜蒜泥红辣椒油,那色彩和气味刺激着我空空的胃,使它更加强烈地蠕动。
我飞快地跑回去,什么也不说不问,径直冲向灶房。锅里的水翻滚着,妈妈正往锅里下面条。她是掐着点,从南坡上飞快移动的几个身形中,分辨出哪个是我。她加一把柴,抓一把青叶菜,等我的脚步到了大门外,开始下面条。这样不至于面条太烂,也不至于让我等。
偶尔有事耽误了几分钟,我皱着眉头在院里打转,妈说,老是快饿死的样儿!“怕迟到行不行?!”“行行行!你上学你有理!”
中午我是家里第一碗饭,这是学生特别的待遇。爹和哥哥姐姐都还没有从地里回来,弟弟不知道在哪玩,奶奶或外婆住在我家的时候,第一碗饭我们姐弟是一定要双手奉上的,只有中午这碗面条例外。妈说,打发你这催命鬼走,让你奶奶(外婆)吃滚得烂一点的面条。
头锅饺子二锅面,第一碗面条其实不好吃,在一大锅水中煮一碗面,是寡淡的,缺乏微黏的面气。可是饥饿使我顾不上不计较这些,只是星期天吃第二锅第三锅的面条时,会多出一点点快乐满足。
一大碗捞面是我一天中最大的满足,学校的饭,就算也是捞面条,好像永远都吃不了那种塇腾腾的饱。
吃得饱就不能跑快了,况且南坡的坡度也不小,要在半坡腰喘一口气,到南坡顶上再停一下脚步。这个时候,会惯性地回头看我的家,透过稀疏的树,隐隐约约能看见一家人正端了碗从大门里出来,洋槐树下的邻居们,总要聊一会儿。
我回身向南走,不再那么急了。路上的圪节草在人们的脚下顽强地活着,长不高,踩不死,它们紧紧抓着地面,细碎的叶和柔韧的茎蔓铺得像一段长长的地毯,根据季节变换着颜色。路边是邻村人的庄稼,它们生长、成熟和衰败的过程,不会让我产生什么感触,我只是偶尔会发愁:我会像身后的人们一样,一生都与这土地和庄稼纠缠吗?
很快就走过了平顶,下坡路先是一段黄土,接着就是白土,然后又是黄土。平时不觉的什么,一到下雨天,照例会为这黄土路白土路发愁。黄泥、白泥都黏,裹着鞋子,想要拔出来就得费好大的气力。很多时候,在寸步难行的泥泞中走,分不清脸上的汗是急出的还是累出的。有几次,怕迟到,也怕鞋子坏,就脱了鞋子,忍着石块硌脚的疼走过这段路,一直到那边水沟里洗脚穿上。刮去泥巴的湿鞋,要半天才能暖干。
从这里奔跑的四年里,没有想起来咒骂和愤恨,但确是一直怨它:为什么不是砂石路呢?
哥哥对我的宠溺是显而易见的,他纵容我的一切。青春叛逆的他像一只时时竖起芒刺的刺猬,暴躁又任性,但他却舍不得大声对我说话,只是不声不响地为我做他能做的一切。这让父母和邻居都惊奇不已,让姐姐和弟弟都羡慕要死。他十几岁出去打工,我并不知道打工意味着什么,只是舍不得他走,他走后的好些天里都在想:我哥会在做什么?
一天中午,我回到家照例先进灶房。妈看起来很高兴:“你哥回来了,快去看看给你买的啥!”我扭头冲向西厢房,没人,重又冲向上屋,桌子上赫然放着一双黑得闪着亮光的半长筒雨鞋和一把崭新的黑布伞!我滞了一下脚步,胸口被什么东西飞快地充满,滚热酸胀。这是我艳羡了多久却不曾想过会拥有的东西啊……
哥哥出来,我动动嘴唇却说不出什么,他只是笑笑。
我再也不怕下雨了,再也不会被南坡的泥泞所困扰,我甚至喜欢下雨了。穿着这双一双明显大了很多的胶鞋,举着这把大大的黑布伞,我底气十足地走在那条路上,我有一种征服南坡的快感。瘦小的我气定神闲地走在雨中,雨打着伞布和庄稼叶子,那急切而密集的声音也不能乱了我的脚步。
星期六下午放学早,远近的学生都归心似箭往家赶,我自然不例外。飞快走过董王庄的北岭,走下浅沟底,那份急切开始渐渐减退,步子慢下来。没有了学校的钟声催促,家就在不远处敞门等着我,时间一下子慢悠悠地拉长,一切都可爱起来。
南坡顶上的豆棵子正在变黄,红薯垅鼓鼓的。风摇着庄稼叶子发出细碎的声音,远处有人在地头割草。走过那段圪节草铺成的路,几只小蚂蚱跳过我的脚背,钻进密麻麻的窄叶中。我停下来,在草毯上坐下。北岭正与我平视,村子还隐在低处,村后的树露出树冠。我犹豫一下,躺下去。天旷远得叫人绝望,蓝得叫人涣散了心神,飞过的鸟儿像蓝色幕布上的墨点,没有一块云彩来做参照。忽然间就想流泪,却不知道为了什么,为了谁。
2
南坡的地实在贫瘠。面北的坡度大,都是灰黑色沙土或者碎石渣,这其中一片不规则的斜坡属于我家,收不住雨水的它,陡得像我那三角板上的长边,沙土随着脚步移动不停下滑,总让我疑心它为什么没有被踩秃了顶。我是一贯嫌弃那片末等地的,它吸取了爹太多的汗水,却总是收成寥寥。事实上那个时候粮食已经完全不是问题了,南坡荒地的收成,实在是微不足道。
跟着爹在南坡地里点种子,一步一滑的土让我站立不稳,回头看下边平坦肥沃的坪地,嘟哝着:这地要它干啥?一年打几个粮食?爹没停锄,只是抬眼严厉地看我一眼,我赶紧低头丢种子。
爹不会放弃哪怕只有一篮土的边角荒地,南坡就是他“业余”,毕竟它对着家门,近得可以利用一切边角时间,近得不用太大声就能喊应他。他从我们的坡地向四周无主荒坡蚕食,除去根系发达的荒草,挖去低矮的酸枣刺,甚至要打碎稍大的石渣。这也是他冬天的事业。天寒地冻的日子,别人围在一起烤火,爹说家里冷,我得动动,背上䦆头走了。他回来的时候,确实是热气腾腾的样子,鞋壳子里一大把土。
爹一向觉得种菜是“浮梢”,只有打下粮食籽才是土地的正经用途,菜可以少吃,没必要为此浪费土地。门前的水浇地自然不让种菜,可菜也不能没有呀,爹就在南坡的地边儿象征性地种几棵。倭瓜太霸道,一棵就要封杀一大片庄稼,它就只配长在沟沟壑壑里。地边儿一般围种两行高粱,豆角就和它们纠缠在一起,雨水充足的时候,缠在高处的豆角就只有任它老去,来年做种子吧。
去年回家,问,我爹呢?妈说,南坡搫荒地呢。哥的笑脸立刻变黑,扭头出去了。半小时左右,八十多岁的爹跟在阴着脸、掂着䦆头的哥身后,像犯了错又不甘心的孩子,一声接一声叹气:唉……那是地呀……唉……
3
妈常常叹息:啥时候南坡的石头和土能卖钱,不睡觉也去背啊。七口之家的拮据,是实实在在难以打破的,妈的眉头随着我们一个个长高越来越容易皱起。
我们确实也去背过土的。南坡西侧,有一片紫红色的土,鲜艳的紫,家家户户垒烧火锅头(烧火灶),都用这土和泥,厚厚地糊在灶肚内,久烧不坏。
“白土疙瘩”是南坡的一部分,或者说是南坡南麓和它向西的延余,这一道小岭上,全部都是那种无杂质的白土。在我最早的记忆里,村里的女人们会用这白土洗衣服。那时候洗衣粉是很珍贵的,皂角和白土就是洗衣服的东西。家织的粗白布衣服,是非得白土泡水揉洗,才能白而软。后来才知道,这白土里含着大量增白成分和软化剂。但这种用法很快就消失了,洗衣服肥皂很快成为家庭必备,白土再没有进过村子,只剩下“白土疙瘩”这个地块标志偶尔被人提及。
土是值钱的,这是几年后就被证明的事实。那年,一支勘探队频繁在白土疙瘩上来往,随后便有消息传来:这里要建厂了!生产膨润土,这白土里所含的软化剂是制造钢材的必需品。亘古不变就在那儿的白土,忽然间有了这高雅的名字和高大上的用途,它值钱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了。但它们属于邻村。
邻村相隔二里,像千千万万个农村的小村一样,彼此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家长里短和大小村事不断传过来:
外地大老板买下了那一道白土岭,在推一条大路……
挖掘机、粉碎机、车队昼夜不停,专家说膨润土储量惊人、纯度惊人……
安静和洁净一去不复返,巨大的噪声昼夜不息,一切都蒙着灰白尘土,水塘干涸了……
小村几户人家因为这地,和厂里打起群架……
挖到了小村祖坟的跟前,他们祖先的墓穴摇摇欲坠……
被打开的白土地向西向东延伸,削去了南坡之南的半边……
……
已经常年在外的我回家去,笑着问妈:“南坡的土值钱了,还去背么?”
妈没看我,望着南坡道:“那时候可真艰难啊……南坡不是南坡了——要是那石头也值钱,是不是南坡就真没有了?”
我不知道妈这是在痛恨它,还是在怀念它,妈已经老了,而村子的三面都成了坦途,任车辆飞驰。
布满村里村外的水泥路,如同灰白色的叶脉向四周发散,只有南坡默然相对,依然横亘村前。
只是那路再没人走过,平顶那边,便是峭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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