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对清秋

从文字的迷宫中逃离，又循着花草的气息姗姗回归。像一头羞怯的幼鹿，眷恋幽深的山林与野草的芬芳。日常生活与工作的两条平行轨道，牢牢把人的轨迹绑定。除了心灵，是的，一颗自由呼吸的心灵。


闲暇听音乐，听班得瑞的初雪，也听斯卡布罗集市的口哨。走在路上，听路旁火红石榴倾吐的消息，听浅蓝色的牵牛花忧伤的梦呓，还有隐在草丛里鸣唱的蟋蟀的交响曲。为了听到这些纯美的天籁，我宁愿绕道走远，尽最大可能地靠近那片生长竹林的路径。过马路的时候，我扯住头顶的白色阔边草帽，担心疾驰的车辆卷起的风，掠走帽檐一侧灰色丝带包绕的那朵浅粉绸花。


下班的时候，按照原路返回，再欣赏一回那些花花草草，高挑枝头上嫣红的月季，落尽花瓣的郁郁葱葱的杜鹃。传说中笨拙的兔子，总是行走在固定的路线上，所以会被老练的猎人捕获。我总是走着选定的路口，而我不是兔子，是幸福的人类，行走在阳光之下。


走过那个每天等待我的秘密花园，站在十字路口，等待绿灯亮起，一个安全无车的瞬间。告别身后那片鸟语花香的田园，对面便是市井的热闹与繁华，可以在那里买到刚出锅的热大饼、松软的手工馒头、白嫩的豆腐、自由挑选的凉菜、新鲜的猪肉与红彤彤的烤肉，应有尽有。


一辆山地自行车在我身边停下来，一张似曾相识的脸，他微笑着问我：“你怎么从这里出来？你在这里工作吗？”我微笑着含含糊糊地应答，红绿灯交接了，车与行人开始流动，他骑上车子，说“我走了。”我点点头，穿过马路。


我一时记不起他的名字，但我知道他是谁。令我吃惊的是他竟然记得我的相貌和我这个人。屈指一算有15年了吧？那时候他还是W科的副主任，那些进修医生抢着给他写病历上夜班，为了他可以在手术台上多放手，能得到实践的机会。外科医生不同于内科医生，要的是动手能力，麻利、果断，庖丁解牛一样胸有成竹的娴熟技巧需要无数次手术的实际操作，千锤百炼方能成就。做一台漂亮手术，救人命于分秒之间，被人誉为“一把刀”是莫大的荣幸。


N年之前，我在医院曾见过他。当时在这家医院进修，同学便是他的学生。有一位男同学，看上了医院一名助产士。几个人叽叽喳喳讨论，纷纷给他出主意，他该如何追到那个白净而高傲的小女生。当时是个中午，似乎是春天，我们恰好站在一家家属院红色的砖墙前，墙头上爬满了绿色的藤蔓，开着金黄色的花朵。门突然“吱呀”一声推开，走出来一个人，笑着问我们：“你们干嘛呢？也不睡午觉？”我们这才意识到说话声音太放肆，而且是站在人家门口，一哄而散。这家小院的主人，便是这位颇有名气医生，后来成为副院长，再后来，就退下了领导岗位。随着年龄的上升而上升，随着逐渐老去而回归，如今的他骑着这种马路上常见年轻人骑的自行车，锻炼身体。


那个男同学终究没追上那个女孩。女孩嫁给了一位局长的胖儿子，很快调了上来，过着幸福的小日子。那男孩，30岁那年还没结婚，不知道后来怎样了。


往事如梦，如幻。如烟，如雾。


清秋的阳光灿烂地打在身上，告诉我这一切不是梦幻。往事的烟雾散尽，如今我不再是那个一袭浅紫衣裙的青春少女，而是，一个步入中年门槛的女子。


女人都不愿意老去。是的，尽管叶芝的情诗那么感人。女人多么希望永远停留在20岁，刚刚开始恋爱，享受公主般的甜蜜，还没结婚，也没有孩子来替代爱人的注意力。那时候的女子，就是太阳，是月亮。是唯一中的唯一。


那时候所有的女孩都是主角。跟我一年分配的我的同事，长相虽不出众，但拥有模特一样的身材。那年夏天她做了一件白色长裙，她的教师男友每个周末准时到我们的宿舍报道，据说他曾是她的老师。这样美丽的爱情，让我想起琼瑶。可惜结局也跟窗外一样，没有修成正果。


多少年过去了，我还记得她穿白裙子的俏丽模样。她对我说过，男友是如何宠爱她，散步的时候，就连一串钥匙，也要替她拿着。她先后有几段爱情，都很美丽，有一次是跟一位富有村书记的儿子。那时候我们都为她惋惜，考学出来端到铁碗饭，有体面工作的漂亮女子，却跟一位土财主的做临时工的儿子谈情说爱，以世俗的眼光看，是不般配的。可是她不在乎，她尽情享受每一段爱情，每一个擎着爱情的甜蜜酒杯跪到她石榴裙下的男子。


她的几段爱情，都有声有色有花无果。后来，她结婚、离婚、离开了这座城市。最后嫁得不错，有人在外地看到过他们一家人。


我的感情很中庸。我有一个原则，我只爱爱我的人。而且，智商不能低于我，钱财地位可以忽略不计。我的男友追到我，有一次回来很得意地跟我说，我去加油，加油站的人说我追到了一个好女子呢。但是我们性格不是很合得来，现在想想，那时候是爱情蒙蔽了眼睛。年轻时候的爱情真的可以包容一切。还记得有一次闹别扭，坐车走了，男孩骑着摩托车一直追赶到目的地。逛遍县城只买了一条丝巾，再坐在摩托车上，得意洋洋地回去。


那年三个女孩一起分过去。只有一个没恋爱。有一位老同事说她长得丑。不过她是最稳定的，也最早调到县城去。后来，我们都去了县城。写到这里，突然发觉，曾经对我们遥不可及的县城，已经敞开怀抱一一接纳了我们所有人。我们就像一群候鸟，越过千山万水，朝着这个目标飞行，最终在老去之前，到达。


不光我们那批人，后来的也都在县城扎根发芽开花结果了。前两天去一家医院，办完公事，顺便浏览了一下。在眼科的人员展示栏前，竟然看到两个熟悉的名字。一位医生是很晚分到我们医院的，如今已经是颇有分量的主治医生。一位护士，曾经在那家医院实习，如今已经是副护士长。我还有4个熟人在这家医院，两个是护士长，两个是副主任。


想一想，N年前的情景历历在目。那时候男男女女刚毕业分配工作，差不多大，一起游玩，打闹，春天去麦地里挖荠菜，去果园偷桃子，秋天去石榴园里拾又甜又酸的石榴，去地里偷掰玉米煮着吃，可谓无恶不作啊。彼此亲热熟悉得就像自家的兄弟姐妹。如今，却没有想要见一见的念头。


不是心中无情谊。也许是时间紧，各自在各自的轨道上身不由己瞎忙。也许是不想面对镜子一样的对方镌刻了皱纹的面庞。也许，回忆中的美好，足以温暖一生。


转眼之间，我们怎么就都老了呢？只有记忆年轻，年轻得像是一场梦。


一脚踩着青春的尾巴，一脚踩在秋天的门槛上。往前看十几年，往后看一看吧！往40岁、50岁、60岁看去，我们现在正是好时候。收获的喜悦，足以冲淡心底一缕淡淡的惆怅。

有一天我们真的老了，满头霜雪，我们至少还有今天可以回忆。因为我们美丽过，拼搏过，痛苦过，欢笑过。如今的我们可以安静地面对荣辱得失，以灿烂的一笑，迎接未来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