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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屋檐下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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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檐下
        张侗
        五爷跟五奶奶说话几乎没好腔调,五奶奶说跟吃了枪药似的“玍古”,说一句话就把人顶南墙上。“这院子里一天到晚晃来晃去就我们两个,成天装哑巴?院子里就少了人气。你再玍也得跟你说,不跟你说跟谁说去!”五奶奶叨叨着,把茶杯往桌上猛一礅,又说:“伺候你吃喝,说句话噎死人。噎死人也得跟你说。”五奶奶越说话越稠,带着霸道与嗔怒,五爷偷笑着呷一口浓茶,往躺椅上一靠,哼起了梆子调。
        “我说了一火车,被攮颡了一肚子气,你这可好,徐庶进曹营,又一言不发了。幸亏还有小虫,在房檐上听着叫着。”小虫是我们那地方对麻雀的称呼。一群麻雀落在屋檐上,歪头斜脑地观众般看着他俩老小孩。他们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是教师,一家在北京,小儿子一家在深圳打工,一年到头难得有团聚的机会,不是大儿子有事,就是小儿子疼乎来回路费,逢年过节打电话问候。
        天近黄昏,麻雀像时间投出的小石子,一群群飞回村里,在院墙屋檐上叽叽喳喳地飞起,飞落;飞落,飞起。五爷哼唱着:“一千只小虫,就有一千条回家的路。”五奶奶“嗤”一声说:“这哼的哪门子调?”“咱家的调,我愿怎么哼就怎么哼。”说完,五爷闭上眼长叹一声。五奶奶眼里起了蒙,叹息落在地上发出一声钝响,五爷说又想哭是不?五奶奶憋睖憋睖眼,撩起衣襟把眼角的泪擦去。她清楚他心里藏着一个泪海,只是不想在人面前掉眼泪。
        “都回来了?”五爷抬头看着屋檐下的两窝麻雀,自言自语着。五奶奶说你没听见它们跟你打招呼?“都回来了好。咱也进屋吧,省得它们害怕。”他们沉默着,起身走进屋里。风的手指弹拨着树叶,鸟鸣安静祥和,天地间的合唱让人心安。
        五爷的房子有五十多年的历史,土墙,二指厚的苇箔苫顶,苇箔上再摊平三指厚的混着麦秸的沙泥,被周围钢筋混凝土高大气派的楼房遮掩,显得矮小、孤独和丑陋。儿子多次想翻盖,都被五爷阻止。五爷说住在自己亲手盖的房子里安心,土房也养人哩。麻雀在东西两边窗子上方的屋檐下做窝。开始它们一点一点啄碎苇箔、沙土,“啪啪”响得五奶奶心烦意乱,她奓开两臂挥动着,嘴里“啾啾”不停地驱赶着。它们胆战心惊地飞上飞下,叽叽喳喳的叫声被风吹乱。五爷说这是相中咱这地了,你看看村里哪还有咱家这样的屋檐,就允给它们一个家。五奶奶说咱这老屋破家的,有什么好?再说你不怕它们啄透了漏雨,老胳膊老腿的怎么修?五爷说在这些小生灵眼里,咱家就是它们的风水宝地。为了让麻雀放心做窝,五爷领着五奶奶到老运河堤上溜达。没多少时日,窝做好了。可它们伸头缩脑地看着五爷五奶奶在院子里走动,胆颤头憷地惊飞惊落。五爷拇量着大小截了两块长条木板,又找人花钱焊了两个不锈钢支架,架在鸟窝下面。五奶奶埋怨着说闲得,还舍得花钱。任凭五爷怎么哄劝,她堵着气不帮忙。五爷笑着竖起梯子,爬高上低安装好,他们在院子里走动,麻雀看不到了,少了惊吓,麻雀叫得更欢实了。五爷说你就那么忍心看它们犹犹豫豫地不敢回家,在家外徘徊。五奶奶反唇相讥说不见它们急切地回家身影,你啥也不能干了?五爷说无论是人还是生灵,只要不惊慌就好。两窝麻雀已经在屋檐下生活了好几年,每年生养几只小麻雀。而小麻雀扎翅成长,翅膀硬了就飞走了,再也没回到屋檐下的老窝里。
        每天早晨鸟鸣像第一抹晨光,映照在窗户上。五爷醒了,麻雀奓翅飞往村外。五爷起床,打扫庭院,浇花浇菜,然后出门去老运河堤上溜达一圈。秋天越来越深,麻雀在草丛中啄食着草籽昆虫。有麻雀飞过头顶,五爷认得嗉子最鼓的那只,就是自家的。五爷会在桥头停下,坐进那群老人堆里。一时有话,他们谈得兴起,唾沫横飞;一时无话,他们耐得住沉默,一个个戴起墨镜。他们回忆起小时候摸麻雀,端了它们的老窝,把雏鸟攥在手里,老麻雀上下翻飞着,叽叽喳喳叫出一堆碎玻璃。他们不理会,继续团玩着雏鸟,直到雏鸟死去。他们从不说出捏死过雏鸟的手,一辈子都会出汗。等他们做了父母,看见儿孙团玩麻雀的雏鸟,他们会大声喝止,把雏鸟送回老窝里。麻雀一群群飞过老运河,再飞回来。他们听惯了它们的叽叽喳喳,它们飞远飞近,都牵扯着他们的目光。坐到傍晚,他们一个个收起马扎,把墨镜戴周正,跟在麻雀后面,缓慢地走进村里。麻雀用鸣叫和高飞低翔,铺设了一条回家的路。即使有落单的一只,它也不会惊慌失措,它认得哪片屋檐是家。炊烟四起,高过了浮在半空中麻雀的窝,而麻雀的叫声似乎打断了炊烟变换为云的梦,唤醒炊烟,它的根在屋里。
        走进小院,门口的树墩挽留住了五爷的步履,在屋檐下再坐一会儿,听着麻雀在窝里不再扑腾,天已黑得干净透彻,时间像魔术师,把五爷两人连同小院,一起藏进安静的深井。一声叹息伴随着一丝灯光亮起,嘘——他们折身而起的身影也是悄无声息的,就是一阵紧似一阵的咳嗽,也被紧紧捂在手心里。而屋檐下传来麻雀躁动不安的些许动静,嘘——都会让他们的夜成了筛子,担心像火粒,在他们的睡眠里滚动。第二天在昏沉中醒来,五爷呆怔地坐着躺着,好像脑袋不是自己的了,仿佛灵魂被谁领走,直到麻雀的碎叫声响起,五爷才回过神来。
        手机响了,是二儿子。五爷被安排到邻村去帮儿子随礼。人不到,钱必须到。儿子指令一般。五爷苦笑着摇摇头念叨着人到钱到,岂不更好!世上哪有这称心如意的事儿。五爷立即否定着自己。
        它们在咱家六年了。我记得清楚着哩。五爷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把五奶奶吓一跳,“谁?谁在咱家!”五爷指指正奓翅飞出院子的麻雀,五奶奶有些懊恼地说没你是不是它们早死了。不过话说回来,这小虫活六年,也够久的。五奶奶丝毫未察觉,五爷不知从什么时间起,与她说话不再那么“玍古”。人老其实就是藏起刀锋的过程,再过几年,五爷也许连刀背也不再露出来。
        是我们的陪伴让它们活得那么长。五爷望着麻雀飞过的天空,硬生生把这句话咽下。五奶奶正缝补着一件大儿子穿过的呢外套,天渐渐冷了,她打算缝好给五爷穿,嘴里埋怨着五爷说真是大早晨就癔症了。生活似乎漏洞百出,亲情是否能缝补齐整?五奶奶缝好了,前后里外看着,这件被时间浸透又被时间珍藏的呢外套,现在看着正正规规地像样了。
        “夜里下了浓霜,天冷得紧,穿上吧。”五奶奶硬套在五爷身上,这里扯扯那里抻抻,五爷颇有些烦躁地说你挣歪啥。五奶奶说看看多合身。五爷说合身倒是合身,穿上儿子的衣服,就是心里不舒服。五爷说着走出去,脚底下没有动静,像踩着回忆。在走出门的刹那,五爷转过身来,像被脚底下的霜粒冰了下,没头没脑地说:“今天农历十月二十六,是二儿子的生日。这个孩子偏巧一早打来电话也没说,咱也忘了。唉老喽老喽!”五爷摇晃着脑袋,闷着头走出门去。五爷老成了屋檐,泊在儿子的天空中。
        临近春节,天阴沉得越发厉害。一场大雪正在路上。一群老人在桥头,每天都能看见提着大包小包赶着回家的人。透过墨镜,五爷看着由远而近的人,怎么看都像儿子,曾有几次他想起身打招呼,可走到跟前发现不是。好像每一个回来的人都是儿子的镜子。他自嘲般地笑笑,再笑笑。几天过来,五爷就不再看了,像悲伤在通往悲伤的路上消失了一样。五爷心里不再起波澜。风中飞远的麻雀似乎顺便把五爷心中的百般滋味带向远方的草窠里。
        不回来就不回来吧。反正我们也没在他们身上拴绳子,想看了就拉到身边,儿子们大了,又不是生灵。五爷在心里劝着自己。他和自己达成了和解。“今天李老五没来,他儿子昨天夜里到家了,两年多没回来,稀罕得紧,他还不得在家好好陪陪。”“看李老五一大家子有说有笑,咱也馋得慌。”有老人大声说笑着,说着笑着,一群老人忽然就沉默下来。五爷晃动下身子,坐舒服了假寐起来。
        黄昏的桥头像曝光的胶卷,模糊不清。羊群被人赶着从老运河堤深处走回村子。赶羊人乏不邋遢地抱着鞭子,有一脚无一脚跟在最后面,羊群橐橐地走过去,它们认得家门。一群群麻雀也赶回村里。几位老人不约而同地比往常回家更晚,他们陷在越来越浓的夜色里,不情愿般地挣扎着起身走回村里去。
        一夜大雪。五爷刚把院子扫出一片白地,五奶奶迫不及待地撒下一大把麦粒。麻雀一个紧跟一个飞下来,它们找到幸福的入口般享用着,不用担心有喝止和驱赶声响起。五奶奶要扫下窗台上的积雪,被五爷小声阻止。那上面有麻雀的爪印,一个一个爪印清晰而亮堂,盛满一汪晨光。五奶奶嗔怪地说多大的人了,还像个小孩似的稀罕这。别屈眼睛,把这些小爪印刻到心里去。五爷说我正往心里刻着哩。他把手指伸进爪印里,凉而温暖,他索性捧起一个爪印,凝眸看着……忽然五爷把手掌里的雪合在一起,用力捏紧了,捏成一个雪球。他没扔掉,紧紧攥在手里,攥出温暖的水来。五爷声音很低地自言自语着,话就说的疙疙瘩瘩囫囵半个。五奶奶面色沉郁,说知道你的心思,假如儿子们来了,你旮旮旯旯就称心了。唉——他们也忙,忙得回不来家过年。不过话又说回来,谁不是把陌生的地方住成了家。五奶奶露出孩子般灿烂的微笑,把积攒的怨恨和满院的孤独消解掉了。
        有风落下来,这是打着旋的风,是回家的风。几阵风过后,那些爪印几乎被填平,像一道伤口不见了。那几只麻雀“轰”飞起,“轰”飞落。五爷敛着衣服坐下,年轻时他曾走南闯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而现在他像一只经风沐雨的老得飞不动的麻雀,哪里都不想去了。有些麻雀敢在风雨中亮出翅膀,而有些麻雀一辈子也不敢在风雨中飞翔。想起两个在外打拼的儿子,他笑了,又哼起的“咱家的”梆子调——一千只麻雀,就有一千条回家的路!
        几只麻雀今天似乎并不想飞出院墙飞到村外,五奶奶又撒下一把麦粒。懂事知心的麻雀叽叽喳喳的叫声,像一粒一粒的阳光落下来,落在五爷五奶奶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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