虬在湾
2021-12-23叙事散文冉令香
冉令香我还是喜欢把泰山脚下的虎山水库叫作“虬在湾”。闭上眼睛想想看,“虬在湾”,幼龙盘卧,待时而飞,多么亲切富有神韵。尽管当年孔夫子从山下经过,一句“苛政猛于虎也”警示千古;尽管乾隆皇帝在此山射杀猛虎,立“乾隆射虎处”之碑碣,以昭示自己的……
冉令香
我还是喜欢把泰山脚下的虎山水库叫作“虬在湾”。闭上眼睛想想看,“虬在湾”,幼龙盘卧,待时而飞,多么亲切富有神韵。
尽管当年孔夫子从山下经过,一句“苛政猛于虎也”警示千古;尽管乾隆皇帝在此山射杀猛虎,立“乾隆射虎处”之碑碣,以昭示自己的廉洁清政,为自己脸上贴过金;尽管1956年虬在湾被改建为虎山水库,成为青山留影、绿树梳洗的明镜,这一改就是半个世纪,但我心里依然叫它虬在湾。
二十多年了,我来了,又走,每次走近这一池清幽如玉的水域,波荡起伏的心绪都会平息如镜。
那天,我领着儿子在虎山水库游乐,并津津乐道于那些神话传说故事,但我所描述的那条神虬远没有旁边游乐场里的淘气包更有吸引力。儿子扑进去跳跃翻腾起来,我闲散的目光却遇到了独自徘徊的云。几年没见,云满脸憔悴疲惫,有些神不守舍,倒让我感到非常意外。
毕业后,云被分配到了一所偏僻的村小。第一个周末夜晚,当黑暗纠结了恐惧在孤独的小屋弥漫时,她关门闭窗后疲惫地把自己摔在床上。突然一股旋风破门而入,一个黑影强行将她压住,一手紧捂她的嘴巴,另一只手已将她腕上的新手表掳走。热血上涌,胆气冲天,云奋起一拳捣在那人眼上,猛然掀翻他高大的身体,冲出门去。黑沉沉的夜,眼泪冲刷着夜色,声嘶力竭的呼救和狂奔却无法驱逐心中的恐惧。
朝去夕归,奔波几年后,云终于结束了牛郎织女夫妻分居的日子,费尽周折调进了某厂子弟小学。踌躇满志的云很想在教育界干出点名堂,她积极探索教改,很快形成了自己的教学风格。当荣誉裹挟着羡慕的光环绕在头顶时,她的职位升迁惹起满城风雨,关于她的花边新闻象轰然而起的蚊蝇,嗅到了残羹冷炙层层叠叠围追堵截。
“见过那些幸灾乐祸、闪烁不定的眼神吗?能读懂那些眼神的内涵吗?那些指指戳戳的手指能将你碎尸万段。”云高傲的下巴上翘,漂亮的丹凤眼迎着刺眼的光眯成了一条缝。“难怪影视剧中这一招屡见奇效,若想置人于死地,不需坚船利炮,只要红口白牙、上下嘴唇一碰,足以让一个人名誉扫地。”云觉得很累,她想到了逃避。她还没来得及逃避,接下来戏剧性的转变骤然结束了一切。当千禧年吉祥幸福的钟声在全球敲响时,她们的子弟小学突然中风瘫痪,猝然停摆:学校停办,学生转学,老师们被内部消化分配到工厂各车间。
云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这严酷的事实,她沉浸在教师梦里还没醒来。她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地呆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痴痴地等。她不相信,一个经营几十年的学校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烟消云散。她在盼望中等待。“也许我的学生会突然冒冒失失跑到门口,擦着冻青的鼻涕喊‘报告’;也许有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猛然推开门向我宣布学校的新举措。但四周没有人声,连麻雀的叽喳声都听不到。那种空洞、漫长的死寂让人恐慌。”云怀抱希望,在那所空旷的校园里,从黄叶纷飞的秋天等到寒风肆虐的冬天,送走飘然而至的雪花又迎来娇艳明媚的春花……
迎面扑来的热风突然封住了云的嘴巴,她呆望着对岸兀自摇曳的柳枝,沉默半响。
春暖花开了,云再也憋不住了。她骑上车子满城漫无目的地逛。龙潭路、青年路、虎山路、迎春路,东岳大街、岱宗大街、灵山大街……每到一处学校门口,眼泪都情不自禁溢出。她不敢停下车子,扭头紧蹬几步逃离。哪里才是停靠的栖息地?难道这就是最后的结局?一个月,又一个月,时间象卡在轮轴生了锈的铁链,嘎嘎吱吱绞痛着进入夏天时,她走进了一家私立学校。简历、试讲、面试,不到一个月的应聘环节,她一步步走下来,内心却承受了教学十余年来从没承受过的东西:那种审视、猜疑的目光,那种与金钱直接碰撞得火星四溅的考查制度,以及试用期勉强能填饱肚子的工资……当她一闭眼挥笔签完合同时,竟然攥出满手汗。明天就要重新登上离别一年多的三尺讲台了,她信马由缰竟然来到了虎山水库与我不期而遇。
“也许上天早有暗示,十二年前我们8人来这里游玩,唯独我鞋带断开,被拉下老远。现在我突然发现,自己除了教学什么都干不了!”云一甩马尾辫还是当年的感觉,眼神却是看不到底的迷茫,腮边的泪悄悄风干了。她走近水边,俯身掬起一捧水拍在脸上,疲惫残留在脸颊却冲洗不掉。当年,我曾趁机抓拍了她的临水近影;而今,清水依旧,人事已非。
那时,面临毕业的同学如蓬松张扬的蒲公英种子,微风细雨一扫便会四散而去。即将分手的彷徨、走进社会的迷茫、青春期的浮躁叛逆和对未来的向往,纠缠着热辣辣的夏季风在校园里酝酿。经过两个月的实习期,我们8人的实习小组凝结成亲如手足的小团队,当我们沿着梳洗河一程程往山上走的时候,谁也没有意识到那次出游为我们走出校门所奠定的生活底色。
一张张清纯毛绒的脸,映照在虎山水库幽深的水面,与四周青山绿树的倒影重叠,呼应,随扩展的水纹蜿蜒波荡。120相机的胶片把那些青春彷徨的身影镶嵌进了水库的记忆,也张贴进毕业留言册约定的誓言旁。
巴掌大的一纸毕业分配报到证,将我们顺风发送回了故乡。不出三五年,多数人挣扎着又挪移回城市的钢筋水泥缝隙,寸土寸金地簇拥生息;少数人则甘愿淡泊融进故土,顺其自然生根开花结子。生活总喜欢和我们开玩笑,否则人生的滋味必然缺失了酸涩。不甘安于现状的云最早接到了生活抛来的“彩头”。
寒窗苦读十几年,经过班级、学校、乡镇层层筛选,终于站在金字塔顶。走进考场,又经历了落榜,复读,才挣扎着跳出农门的女孩儿,经过师范学校的专业培训,拿着人事局下发的分配报到证,以公办老师的身份端起铁饭碗刚满一个年轮,突然被公职抛弃,被迫走进私立学校,她心里的落差到底有多不大?虽然改革开放的浪潮早已在全国风云激荡,周围离职跳槽、下海经商的勇士早已在商海里遨游,但对于习惯了按部就班的云来讲,心底固守的那道防线还是难以突破。不求富贵,安稳糊口度日足矣。
与云站在虎山水库大坝中间的水泥楼边,俯视脚下。水流从二十多米高的大坝俯冲而下,巨大的落差成一帘飞瀑,激烈撞击飞溅后,又缓冲,平静地顺流而去。正如云的思想经历了激变、疼痛,抉择,平静地接受生活的裁决后,走进了漫长的打工生涯。“不再为是否公职纠结。即便今天上班,明天被炒,我也会静静地收拾好教本,抬腿走进下一家私立学校。伤口结疤,疼痛消失,思想麻木了,饭还要吃。”云挥手告别时的话,反而给了我一些安慰。
其实,我们都一样,怀抱理想初入社会时热情兴奋,遭遇挫折坎坷后低靡徘徊。不知不觉中,我正深陷泥淖。
那些年,我也面对着抉择的困惑。随着生源减少,各职业学校的招生大战越演越烈。我的单位备受排挤,勉强在夹缝中生存。招生大战中掺杂的那些让人哭笑不得的事,更令人心酸。某招生办主任参加大伯葬礼,面对亡灵鞠躬礼毕,转身拿出招生简章发给了吊唁的亲友。招生任务像一道紧箍咒,勒着每个人的脑袋越来越疼,人人为完成招生任务而四处奔走求援。我甚至冒着酷暑跟随招生办辗转于17所乡镇中学宣传招生。正当我全身心投入于招生工作四处奔走时,流言蜚语突然旋起狂飙海啸,劈头盖脸把我打入十八层地狱。我没有云的从容大度去面对。那些叽叽咕咕的身影神秘地围在一起,眼见你越走越近时,突然哑了声息,意味深长地审视着你的一举一动,让你莫名其妙;那些诡异侮辱的眼神,敏感而警惕,看似漫不经心从某个角落射过来,实际上象匕首一样在暗处解剖你的衣着服饰,恨不得将你当众扒光,一点点挑开皮肉,拿到光亮处细细翻检;最善于伪装表演的,当面与你哼哈嬉笑,背后捕风捉影,冷嘲热讽,极尽加工渲染传播之能事。
我徘徊在十字路口,痛苦纠结,生不如死。周围各色人等却大显身手,摇身一变脱离苦海而去。年轻有资本的抱着应试教材研究准备一统,考取了公务员;后盾强大者与权力沟通交流心理学之后,攀高枝涅槃成了凤凰;有经济头脑善经营筹划者,下海经商做了老板……正所谓鱼有鱼路,虾有虾道,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走投无路时,我两手空空又来到虬在湾寻求解脱和庇护,却不知道神虬而今何在?我不知道,那条神虬触犯了哪样天条,被王母娘娘囚禁于此,吸取日月精华潜心修炼。神虬如此善解人意,常兴云播雨,襟怀农桑,济世扶危。因功业圆满,在一个静谧的中秋夜被逍遥仙吕洞宾点化升天而去。没有了神虬的虬在湾,它幽深的怀抱经历了亿万年风风雨雨的飘打,却更加神秘莫测,匆忙之间竟然接纳了许多鲜活的生命。
那些勇猛的戏水者迎风击浪,总想接近那道深深的大坝。一个个矫健的身影鱼跃入水,转眼又在远处浮上水面。也有个别意外呛水的泳者,一条活生生的性命转眼没了踪影。潜水搜救,拉网打捞。一天,两天,也许三五天见不到落水者的踪影。无需多想,那具冰冷的尸体又一次碾断了时间的链条,这神虬修炼过的水湾冷森森的面孔凝结了一颗心脏的跳动。最痛心的时刻,静止于那个阴冷的秋夜,我的一位远亲走出劳教所的大门之后,纵身一跃,轻飘飘地扎进了虬在湾幽冷的怀抱。冥冥之中,他向着神虬的召唤而去,把世俗的冷暖、家庭的变故抛掷脑后。深邃的虬在湾默默接纳了他年轻的身体,接纳了世俗不愿接纳的一切。
今天我无助地站在水边,却没有胆气迈进这无底的虬在湾。大脑麻木,思维停滞,我拖着沉重的躯壳,蒙受着羞辱,淤积着满腹愤懑,默默走进了2006年。病魔趁我躯体虚弱疲惫、反应迟钝,毫无招架之力时,以摧枯拉朽之势将我击垮。
丈夫仓促放弃了一切忙碌,陪我慢慢踱步,又来到虬在湾边。依然是那湾碧水,依然是嬉闹的游客、悠闲的游船;依然是柳浪闻莺,青山倒影,溜走的唯有时光的脚踪。我附身捧起一把水抚了满脸,渗到嘴里的湾水竟然那么苦涩。
“走吧,顺着这条溪流往上,咱们能找到水的源头。”他拉着我的手往山上走,没多远,我却坐在石阶上走不动了。身旁穿梭往来的游客络绎不绝,斑驳的阳光透过树缝,追随着一双双脚攀爬、跳跃。欢乐与希望覆满每一张幸福的脸。失落与绝望的阴云积满我的胸膛。
“歇歇,继续往上走!”一位白发老者坐在我身旁沉重地喘息。她的胸部剧烈起伏,满头银发被山风吹成盛开的菊花,眼神却追逐着盘路越走越远,“上次走到经石峪,今天要走到中天门。”
“歇歇”。是的,我该好好歇息调整了。“继续往上走!”往上?!我这才走到哪儿?醍醐灌顶,一道阳光呼啦啦穿破树荫打在脸上,泪花迎着光线闪烁时,我颤抖着站了起来,丈夫拉住了我的手……
如今,我终于走到了中天门,找到了山溪的源头。这源于泰山中天门的中溪,《山海经》中称之为“环水”,从海拔千米处,沿山势奔流而下,一路急流跌宕,流至斗母宫东涧内,经三潭叠瀑、经石峪,聚流入虎山水库,至王母池流出泰山,再南流穿泰安市区注入泮汶河。王母池相传是王母娘娘梳洗打扮的地方,这条河故称梳洗河。峨眉淡扫,仙宫梳妆,那是仙家风韵的逍遥。虎山水库敞开怀抱平稳接纳了这股桀骜不驯的溪流,过度成一池静水。纵然水面风流云散,如今却只是心底微澜。
今天,我又来了。从红门站下3路公交车,让双脚跟着苍老的古石阶,沿盘路拾级而上,贯彻肺腑的清凉立刻从苍松古柏林奔涌而来,“唰啦啦”袭便全身。穿过十几米长的红门宫洞,盘路两侧山岩脉脉,浓荫蔽日。山溪叮咚跳跃,在脚下不即不离,伴盘路蜿蜒上行,时而交叉隐匿于石桥洞下黯然不语,时而奔流于山崖谷底喧嚣呐喊,逗引我侧耳倾听,目光流连。
我向上,它向下。我们还在虬在湾相会。
2013-8-18
[ 本帖最后由 冉令香 于 2014-4-2 13:54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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