盆地植物时间
2021-12-23叙事散文敬一兵
盆地植物时间敬一兵一同类植物也有命运带来的差别。不同的地貌就是植物不同的命运。栎树构树和樟树并不明白自己是怎样落脚在西南盆地之外的。然而，它们却十分清楚，只要蝉子开始鸣叫，太阳越来越火辣，它们就得在惴惴不安中等待台风断枝或者把树连根拔起的厄……
盆地植物时间
敬一兵
一
同类植物也有命运带来的差别。不同的地貌就是植物不同的命运。
栎树构树和樟树并不明白自己是怎样落脚在西南盆地之外的。然而，它们却十分清楚，只要蝉子开始鸣叫，太阳越来越火辣，它们就得在惴惴不安中等待台风断枝或者把树连根拔起的厄运到来了。这个时候，它们除了逆来顺受之外没有任何躲避的途径，最多也就是用嫉妒甚至是悲怨的眼光盯住满不在乎的松鼠和野鸟，盯住长在盆地之内同样是满不在乎的栎树构树和樟树。它们不需要台风，嫉妒和悲怨是它们在一次次的回忆中形成的，没有办法。
盆地四周的大山挡住了台风的道路。这样一来，在盆地外的树木被台风肆掠的时候，盆地内的树木却在高枕无忧地享受平静带来的惬意生活，还可以把时间大把大把花费在掂量如何汲取更多的水分，斟酌怎样获得充沛的光照，计算果实成熟的进度，揣摩树叶的颜色和伸展角度的过程中。心里没有动荡不安烙下的伤疤，日子才会过得悠闲自如，神色才会坦然自若。这是时间在植物身上袒露出来的属性。
平静而又细致的生活节律，与盆地的细节和气质丝丝相扣，好像树木天生就和盆地签下了一份秘密契约。随遇而安的景象里，尽是物质的大美韵致。树木与自然妥帖契合相互映衬就是一种大美，美的轮廓可以遥远到树木种源和时间起步的地方，美的线条和色泽也能够延伸到蛮荒时代发出来的召唤声中。大自然就是这么精巧和缜密，知道该把时间安置在谁的身上，也知道该把何种颜色涂抹在谁的身上。
盆地之内的每一种植物，都是盆地露在外面的筋络和血脉，也是丈量盆地寸阴尺璧骐骥过隙的看得见、摸得到、能够闻到气味和听见动静的时间。不同的植物组成了时间的链条，每一截植物时间链扣就是盆地物质存在和循环的瞬间。
植物知道自己肩负着时间的重任，所以在一个地方站定之后，再也不会随意溜达徘徊，更不会像喜鹊那样，穿着白黑相间的衣裳，仿佛一个黑衣僧坐在石头顶上唱简单的歌曲，生怕稍微的放纵或者不留意，时间就会从植物身上跑掉。无论草还是树，与生俱来就秉承了这样的遗传性质。
二
盆地地貌制造的闭塞，让湿气像帽子一样沉甸甸扣在了野草的头上，成了它们一生都无法摆脱的负担。面对不能与树木攀比身高，无法像野鸟站在枝头高瞻远瞩的严酷现实，野草并没有怨天怨地，而是悄无声息地低下头颅降低身子，让自己的目光在土壤颗粒的跌宕起伏之中逡巡。忍辱负重并非植物天然基因而就的结果，它们仅仅是用这种方式，反映出它们对盆地闭塞和沉甸甸湿气的抵抗力度。
野鸟野兽和山峦河流都以为野草生来就是用它们的闲情逸致见证盆地的自然元素，只有遍布在盆地内的各种各样的野草，从地里一冒出身子，就知道自己是来做什么的。它们是不会被头上压制的沉甸甸的湿气吓退的。天长日久，野草便练就了一身敏锐窥视气候在泥土中变化的好功夫。气候的脚杆只要发生移动，盆地就开始在气候里行走，在河水中流淌，在风声雨声雷声和动物制造的声音中飘移。任尔奥陶二叠变质成岩，隐藏在气候和土壤里的时间细微如蛛丝马迹的变化，都会被野草敏锐察觉敏捷捕获。是说盆地总是把自己的外表陷落在野草丛中，原来野草在盆地的眼睛里就是一位先知，能够提前把时间的脚步声和走向悉数讲给盆地听。
在盆地的西南端，冬天很少能够遇到银装素裹的场面。大部分的土地都裸露在外。没有了草本植物的覆盖，土地显得十分轻松，摊平了身子摊平了心扉仰天而卧。土地一直就是用这种姿势与已逝的时间重逢，也一直默默看着周围的盆地在变化。靠近山脚的地方，还有很多枯萎发黄的野草不肯从土地的身上退下来。悬挂在野草上的一荚种子轻轻爆裂了，甜丝丝的气味吸引下山觅食的野鸟从天而降，匆匆啄食后又匆匆飞走。野鸟的匆忙与警觉是有道理的。只要报春花不开，像风啊，霜啊，冰凌啊，雪花啊这些低温的配角，就随时随地会对野鸟发动一场致命的偷袭。盆地、高原和平原的地貌让冬季的时间和性质桑田沧海时移势迁，只有报春花能够静悄悄地折射出了冬季潜伏的危机和肆掠的走向。冬季是报春花的过客，不愤不启不悱不发是报春花面对过客的心态。
盆地中的夏天并不是一个浓妆艳抹的舞者。遍地开得五彩缤纷的菊花蔷薇花和打碗花不是夏天带来的礼物，而是草类植物对夏天的记录。温度有多高，花的颜色就有多艳。闷热的时间有多长，花的香气就有多粘稠。草类植物花上的夏天是自然的，但夏天从花上蔓延出去，它就不自然也不浪漫了，它呈现的是盆地的真实，尽是闭塞、拥堵、纠缠不休和慵懒的元素，美学成分都被盆地销蚀殆尽了。花接触到了盆地夏天的焦虑与重量，也接触到了温度的癫狂与野性，不安分的颜色和粘稠的气味就是一个佐证。
除非刚巧路过结籽的蓖麻，挂上了野山椒或者包谷、豆角的这类草本植物，否则夏天的脚步是怎样跨进秋天的门槛，盆地里的很多动物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区分的线索。盆地里的夏秋之交永远是一个秘密。松鼠猴子和野鸟在茂密的草本植物丛中钻来钻去，一边贪婪地享用着植物带来的食物，一边在不会走路的植物面前炫耀它们能走会跑的本事。植物会不会走就跟夏秋之交一样，在动物和盆地的眼睛里永远是一个解不开的秘密。事实上，草本植物一样会走，而且比动物走得更专心更仔细。如果情况不是这样，又怎么能够解释植物的籽粒或者果实是走过了冬天春天和夏天，才在秋天准时出现呢？盆地边缘生长的猕猴桃，是草本植物的近亲。猕猴桃狡猾和投机取巧的生长过程，既让它们突破了盆地给草本植物生长习俗建立的规定，也因为它们自视身体的柔韧性很强（猕猴桃是藤本植物），可以把自己的身体和脚杆搭在树木的身上让树木代替它们行走的过程，暴露了植物行走的秘密。草本植物的籽粒或者果实不是奉献给秋天和动物的，而是给它们自己的一次奖赏。美好的愿望在变成美好的事实之前，都是要走上一段很长很长的路。
三
狗尾草是盆地里最常见的野草。风一吹，身子倾斜就做出了轻飘飘欲飞离地面的样子。骄阳之下或者阵雨之中，萎靡不振和輶薄庸弱的样子交替出现，成了盆地中公认的断无惊世骇俗表现的弱者。只有时间没有把狗尾草当成弱者，这是时间没有彻底把自己的身体托付给盆地而是托付给野草的原因之一。
时间的视觉焦点与盆地的视觉角度不同，时间喜欢看事物背后隐藏的东西，而盆地只喜欢看事物显露出来的东西。盆地里的很多事物都喜欢相互争奇斗艳，争强好胜的气焰比盆地陡峭的山壁和温度湿度制造的闷热还要嚣张。狗尾草就不同了，它在预报季节更迭的比赛中永远名落孙山坐不了冠军的交椅，它纤细的茎秆，线性的叶子和酷似狗尾的花序始终无法登上大雅之堂让树木正儿八经瞧上它一眼。对此，狗尾草并不在乎，低贱就低贱，卑微就卑微，默默地以游侠之身在荒野中逡巡。保持自己的秉性，其实就是对尺璧非宝寸阴是金的时间的一种弥足珍贵的善待。
对于时间来说，狗尾草一岁一枯荣的生命周期确实太短暂。时间把自己的身躯托付给狗尾草，就必须要面临草籽蛰伏带来的间断性和不确定性的风险。然而，如果时间把自己的身躯托付给盆地，光是看得见的灾难就多如牛毛。盆地周边耸立的断壁残崖会让时间开裂，岩石的风化或者垮塌会让时间脱臼，跌宕起伏的地势和气候会让时间神经失常……破碎和肢体残缺不是时间希望看见发生在自己身体上的东西。如果时间对此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那时间也就太做作了。
山峦、河流、泥土和气候这些盆地元素在时间的筛选中，逐渐失去了肩负时间重任的条件。于是，时间最终还是确定把自己的身躯托付给植物。是不是一岁一枯荣的野草能够让时间的梦想年复一年再现？是不是时间的记忆不用担心断壁残崖、风化和垮塌发生在野草身上，以至于时间的记忆不会半途夭折？时间不说，盆地是不可能明白的。秘密就是故意不说出来的事实。话到尽头，麻烦就来了，这是一个自然的规律和性质。
盆地的表面很脆弱，从轮廓到线条都折射出了柔软的景象。景象的形成与虚伪、贪婪、疯狂、倾轧、张扬和庸俗的元素无关，只与时间有关，只与时间里的植物性质有关。难怪盆地富有与众不同的生机勃勃和绚烂多姿，原来所有粗砺中的柔美、雄浑中的细腻，以及盆地作为实体存在的价值和作为审美对象的魅力，都一一刻录在了植物的时间里。
四
树木是盆地绿色肌肤上长出来的汗毛。潮湿，溽热和缺乏对流的淤积空气让盆地的时间显得特别漫长和沉闷。其实这种气候和地理上的压迫感与闭塞感是带给盆地的，只不过绿色肌肤上的汗毛替盆地遭受了。汗毛直挺挺戳向天空的姿势就是一个旁证。
迁徙的候鸟可以在盆地之外看见白昼与夜晚像一白一黑两副担架把时间从植物的身上抬进抬出，但它们路过盆地的时候，担架抬运的忙碌景象就看不到了。消失了的抬运忙碌景象好像是专门给候鸟的眼睛腾出了地方，以便让它们清楚地看见盆地时间静谧的三维图像。掩藏在盆地树木里的时间，原本就不希望飞过的野鸟和路过的动物去打扰去惦记，更不愿意自己把行走的脚杆交给野草，把记忆留给树木的安排遭到破坏瓦解。昔日的宁静与安妥只能记忆不能复原到现实中来，打扰造成的半途夭折不仅会给植物时间带来疼痛，关键是中断之后的结果对物种的遗传，特别是记忆属性的秉承是一个毁灭性的打击。
当然，盆地植物无法阻止候鸟的侵略和动物的骚扰，也无法抵御招摇的细菌和害虫带来的病害或者泥石流、塌方和所有能够伤及到它们筋骨的情形发生。树木应对的唯一办法就是采用割让树叶和树皮皴裂的被动退却来迷惑灾难的凶残视线。脱落一片树叶仅仅只是牺牲了一片树叶述说了一年的时间。树皮皴裂一道口子，也仅仅只是折掉了时间的一个鳞片。大难当头不莽撞死拼和避重就轻的行为，足见树木的决定是英明的，足见时间的安排是睿智的。
一根粗壮的树干就是一个时间的身躯。树皮皴裂的口子有多少，缝隙有多深，时间的硬度和抵抗力就有多坚韧。时间的记忆是一棵树的成长历史，它所见证和记忆的东西只要树子不说，盆地就不知道这些记忆的细节有多细，内容有多广，种类有多繁杂。野鸟从来不会虐待树干和树皮，松鼠猴子也只是把树干上的树皮当成它们途经的道路。这些动物明白，肆掠树干和树皮，它们的喙、牙齿和爪子就要因为它们的粗心而受到惩罚了。时间就像那些水鸟、鱼和青蛙把池塘当成天堂一样把树干当成了自己的桃花源，这个情形总是令旁边的动物、石块、泥土和笼罩在盆地中的气候羡慕不已。
像金针菇和香菇木耳这类腐生性的真菌对植物时间的好奇，绝不会仅仅止步在羡慕中，它们早就打算进入到树干的内部去看个究竟。富有勃然生命力的树干它们无从下手，就专门选择枯萎或者倒伏的腐朽树干下手。一年之中有三个季节这些真菌都以菌丝的形式潜伏在树干内部，偷偷摸摸穿梭在树干的时间年轮的间隙中，窥视植物时间的记忆内容。菌丝吞噬腐朽树干中的木质成分，就是一步一步把植物时间的记忆占为己有，自然而然，也就一层一层地挖出了植物时间的记忆秘密。到了秋天，这些潜伏的菌丝忽然纽结在一起形成了动物和树木都看得见的形体，结束了潜伏的生活从腐朽树干里面钻出来。树木、动物和昆虫都明白，金针菇香菇和木耳身上涂抹的或浓或艳的颜色程度，早就超过了能够歌颂它们快乐的地步了。长期在黑暗中虫蚁般的挖掘辛苦，确实难得，确实需要用一次浮夸性质的颜色来宣泄。
金针菇和香菇木耳认为自己是盆地的贡献者，把植物时间的记忆秘密泄露给了盆地。可是，大到整个盆地，小到一只蚂蚁一条蚯蚓这些旁观者的眼睛是雪亮的，它们一致认为真正的贡献者还是腐朽的树干。即使时间用锋利的刀子，恣意在腐朽的树干身上留下一道道深刻的裂纹，以示意腐朽的树干应该在裂纹面前彻底停止前行的步伐，以及时间不再光顾或是眷恋腐朽的树干时，腐朽的树干仍然顽强地支撑着自己刀痕累累的身躯，执著地以自己认定了的方式，继续完成着贡献的使命，无怨无悔。昆虫还在木质的裂纹里欢快地栖息，白色的菌丝仍在木质裂纹的内外吸收养分，腐朽的树干也在这样的慷慨奉献中，拒绝时间的冷淡，还有形体上的消亡终局的来临。不就是几道时间的断痕嘛。既然自己原本是平平淡淡来的，自然也会平平淡淡而去。
从来就没有向盆地提出过什么奢侈的要求，最终也没有从盆地那里得到过什么可以永存的东西，除了曾经生长的过程和对时间的记忆，再无多余。这应该就是植物时间的隐忍性。它的隐不是愤世嫉俗的绝望之隐，不是压迫之下的屈服之隐，而是不问自己的身后有什么是什么的隐。
五
没有一种冬眠动物的巢穴和植物的根能够把土壤的真正深度丈量出来，所以动物旁观到的植物时间，植物自己储存的时间记忆，都是局部的，阶段的，碎片状的。只有盘旋在盆地高空中的苍鹰或者其它野鸟才能够看出时间记忆的真正端倪。
事实上，植物的时间记忆不是植物个体性质的而是属于全体植物群落。鸟瞰之下的盆地，都被各种色彩的植物群落覆盖。在鸟类的眼睛里，覆盖在盆地上的植物群落既是它们的粮田和栖身的驿站，也是它们判断自己飞了多久的时间地毯。
当然，鸟类能够看见的时间地毯，也仅仅是时间从它们的肚子下面滑过去的部分。飞翔中遇到的风有多大，照在鸟身上的阳光有多艳丽，鸟类就能够发现它们身下覆盖在盆地上的植物群落像板块一样相互推挤的动感和模样就有多清晰。时间就是一条流淌的无边无际的河流，就连盘旋在天空的鸟也不知道这条河流的起点和终点在哪里。它们只知道身子下面的时间河流就是植物的群落在推挤，并且不断把波浪泛起来的时间记忆像泥沙一样沉淀到植物群落里面去。盆地里并不是到处都有适合鸟类的食物在静静地等待它们，鸟在天空盘旋只有植物群落才知道它们大部分时间是在欣赏植物群落的样子。这不是鸟类具有超常的鉴美能力，而是它们的一种本能，通过植物群落的变化判断自己的走向和面临的危险——在植物群落构成的平面图上，不同植物群落之间的分界线就是一种时间记忆过渡到另外一种时间记忆的标志。植物群落与盆地岩石或者裸露土壤之间的分界线，应该就是时间记忆从安全过渡到不安全或者面临饥荒危险的标志。
倘若是猫头鹰，它就不会像其它鸟类那样喜欢长时间在天空盘旋。长时间在天空盘旋，既无聊也没有任何益处都不说了，关键是在天空盘旋并不是猫头鹰的最佳观察角度。只有站在一棵树木的枝头上悄无声息地搜寻，才能够把夜色掩护下的老鼠活动轨迹和意图捕捉到。猫头鹰的夜视眼睛很犀利，既可以像扫帚一样对平面进行扫描，也可以像针一样穿透土壤在深度上进行透视。只可惜猫头鹰的透视能力并不是很强，无法透视到掩藏在盆地地层深处的植物灵魂，还有它们以煤炭形式存在的植物时间和记忆。否则的话，猫头鹰就会惊讶地发现植物时间的记忆容量和内容是十分浩瀚和伟大的，可以把盆地远至白垩季和侏罗纪的时间节点记住，可以把恐龙灭亡的时代句号和熊猫起源的新纪元逗号记住，还可以把盆地每一条地质皱褶上发生的生物竞争、残杀和随之而来的遗传变异的细节记住。
只有盆地的植物时间，还有时间铸就在树木年轮上的历史同心圆，才配得上盆地的灵魂。
[ 本帖最后由 敬一兵 于 2013-10-19 09:25 编辑 ] 敬一兵
敬一兵
一
同类植物也有命运带来的差别。不同的地貌就是植物不同的命运。
栎树构树和樟树并不明白自己是怎样落脚在西南盆地之外的。然而，它们却十分清楚，只要蝉子开始鸣叫，太阳越来越火辣，它们就得在惴惴不安中等待台风断枝或者把树连根拔起的厄运到来了。这个时候，它们除了逆来顺受之外没有任何躲避的途径，最多也就是用嫉妒甚至是悲怨的眼光盯住满不在乎的松鼠和野鸟，盯住长在盆地之内同样是满不在乎的栎树构树和樟树。它们不需要台风，嫉妒和悲怨是它们在一次次的回忆中形成的，没有办法。
盆地四周的大山挡住了台风的道路。这样一来，在盆地外的树木被台风肆掠的时候，盆地内的树木却在高枕无忧地享受平静带来的惬意生活，还可以把时间大把大把花费在掂量如何汲取更多的水分，斟酌怎样获得充沛的光照，计算果实成熟的进度，揣摩树叶的颜色和伸展角度的过程中。心里没有动荡不安烙下的伤疤，日子才会过得悠闲自如，神色才会坦然自若。这是时间在植物身上袒露出来的属性。
平静而又细致的生活节律，与盆地的细节和气质丝丝相扣，好像树木天生就和盆地签下了一份秘密契约。随遇而安的景象里，尽是物质的大美韵致。树木与自然妥帖契合相互映衬就是一种大美，美的轮廓可以遥远到树木种源和时间起步的地方，美的线条和色泽也能够延伸到蛮荒时代发出来的召唤声中。大自然就是这么精巧和缜密，知道该把时间安置在谁的身上，也知道该把何种颜色涂抹在谁的身上。
盆地之内的每一种植物，都是盆地露在外面的筋络和血脉，也是丈量盆地寸阴尺璧骐骥过隙的看得见、摸得到、能够闻到气味和听见动静的时间。不同的植物组成了时间的链条，每一截植物时间链扣就是盆地物质存在和循环的瞬间。
植物知道自己肩负着时间的重任，所以在一个地方站定之后，再也不会随意溜达徘徊，更不会像喜鹊那样，穿着白黑相间的衣裳，仿佛一个黑衣僧坐在石头顶上唱简单的歌曲，生怕稍微的放纵或者不留意，时间就会从植物身上跑掉。无论草还是树，与生俱来就秉承了这样的遗传性质。
二
盆地地貌制造的闭塞，让湿气像帽子一样沉甸甸扣在了野草的头上，成了它们一生都无法摆脱的负担。面对不能与树木攀比身高，无法像野鸟站在枝头高瞻远瞩的严酷现实，野草并没有怨天怨地，而是悄无声息地低下头颅降低身子，让自己的目光在土壤颗粒的跌宕起伏之中逡巡。忍辱负重并非植物天然基因而就的结果，它们仅仅是用这种方式，反映出它们对盆地闭塞和沉甸甸湿气的抵抗力度。
野鸟野兽和山峦河流都以为野草生来就是用它们的闲情逸致见证盆地的自然元素，只有遍布在盆地内的各种各样的野草，从地里一冒出身子，就知道自己是来做什么的。它们是不会被头上压制的沉甸甸的湿气吓退的。天长日久，野草便练就了一身敏锐窥视气候在泥土中变化的好功夫。气候的脚杆只要发生移动，盆地就开始在气候里行走，在河水中流淌，在风声雨声雷声和动物制造的声音中飘移。任尔奥陶二叠变质成岩，隐藏在气候和土壤里的时间细微如蛛丝马迹的变化，都会被野草敏锐察觉敏捷捕获。是说盆地总是把自己的外表陷落在野草丛中，原来野草在盆地的眼睛里就是一位先知，能够提前把时间的脚步声和走向悉数讲给盆地听。
在盆地的西南端，冬天很少能够遇到银装素裹的场面。大部分的土地都裸露在外。没有了草本植物的覆盖，土地显得十分轻松，摊平了身子摊平了心扉仰天而卧。土地一直就是用这种姿势与已逝的时间重逢，也一直默默看着周围的盆地在变化。靠近山脚的地方，还有很多枯萎发黄的野草不肯从土地的身上退下来。悬挂在野草上的一荚种子轻轻爆裂了，甜丝丝的气味吸引下山觅食的野鸟从天而降，匆匆啄食后又匆匆飞走。野鸟的匆忙与警觉是有道理的。只要报春花不开，像风啊，霜啊，冰凌啊，雪花啊这些低温的配角，就随时随地会对野鸟发动一场致命的偷袭。盆地、高原和平原的地貌让冬季的时间和性质桑田沧海时移势迁，只有报春花能够静悄悄地折射出了冬季潜伏的危机和肆掠的走向。冬季是报春花的过客，不愤不启不悱不发是报春花面对过客的心态。
盆地中的夏天并不是一个浓妆艳抹的舞者。遍地开得五彩缤纷的菊花蔷薇花和打碗花不是夏天带来的礼物，而是草类植物对夏天的记录。温度有多高，花的颜色就有多艳。闷热的时间有多长，花的香气就有多粘稠。草类植物花上的夏天是自然的，但夏天从花上蔓延出去，它就不自然也不浪漫了，它呈现的是盆地的真实，尽是闭塞、拥堵、纠缠不休和慵懒的元素，美学成分都被盆地销蚀殆尽了。花接触到了盆地夏天的焦虑与重量，也接触到了温度的癫狂与野性，不安分的颜色和粘稠的气味就是一个佐证。
除非刚巧路过结籽的蓖麻，挂上了野山椒或者包谷、豆角的这类草本植物，否则夏天的脚步是怎样跨进秋天的门槛，盆地里的很多动物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区分的线索。盆地里的夏秋之交永远是一个秘密。松鼠猴子和野鸟在茂密的草本植物丛中钻来钻去，一边贪婪地享用着植物带来的食物，一边在不会走路的植物面前炫耀它们能走会跑的本事。植物会不会走就跟夏秋之交一样，在动物和盆地的眼睛里永远是一个解不开的秘密。事实上，草本植物一样会走，而且比动物走得更专心更仔细。如果情况不是这样，又怎么能够解释植物的籽粒或者果实是走过了冬天春天和夏天，才在秋天准时出现呢？盆地边缘生长的猕猴桃，是草本植物的近亲。猕猴桃狡猾和投机取巧的生长过程，既让它们突破了盆地给草本植物生长习俗建立的规定，也因为它们自视身体的柔韧性很强（猕猴桃是藤本植物），可以把自己的身体和脚杆搭在树木的身上让树木代替它们行走的过程，暴露了植物行走的秘密。草本植物的籽粒或者果实不是奉献给秋天和动物的，而是给它们自己的一次奖赏。美好的愿望在变成美好的事实之前，都是要走上一段很长很长的路。
三
狗尾草是盆地里最常见的野草。风一吹，身子倾斜就做出了轻飘飘欲飞离地面的样子。骄阳之下或者阵雨之中，萎靡不振和輶薄庸弱的样子交替出现，成了盆地中公认的断无惊世骇俗表现的弱者。只有时间没有把狗尾草当成弱者，这是时间没有彻底把自己的身体托付给盆地而是托付给野草的原因之一。
时间的视觉焦点与盆地的视觉角度不同，时间喜欢看事物背后隐藏的东西，而盆地只喜欢看事物显露出来的东西。盆地里的很多事物都喜欢相互争奇斗艳，争强好胜的气焰比盆地陡峭的山壁和温度湿度制造的闷热还要嚣张。狗尾草就不同了，它在预报季节更迭的比赛中永远名落孙山坐不了冠军的交椅，它纤细的茎秆，线性的叶子和酷似狗尾的花序始终无法登上大雅之堂让树木正儿八经瞧上它一眼。对此，狗尾草并不在乎，低贱就低贱，卑微就卑微，默默地以游侠之身在荒野中逡巡。保持自己的秉性，其实就是对尺璧非宝寸阴是金的时间的一种弥足珍贵的善待。
对于时间来说，狗尾草一岁一枯荣的生命周期确实太短暂。时间把自己的身躯托付给狗尾草，就必须要面临草籽蛰伏带来的间断性和不确定性的风险。然而，如果时间把自己的身躯托付给盆地，光是看得见的灾难就多如牛毛。盆地周边耸立的断壁残崖会让时间开裂，岩石的风化或者垮塌会让时间脱臼，跌宕起伏的地势和气候会让时间神经失常……破碎和肢体残缺不是时间希望看见发生在自己身体上的东西。如果时间对此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那时间也就太做作了。
山峦、河流、泥土和气候这些盆地元素在时间的筛选中，逐渐失去了肩负时间重任的条件。于是，时间最终还是确定把自己的身躯托付给植物。是不是一岁一枯荣的野草能够让时间的梦想年复一年再现？是不是时间的记忆不用担心断壁残崖、风化和垮塌发生在野草身上，以至于时间的记忆不会半途夭折？时间不说，盆地是不可能明白的。秘密就是故意不说出来的事实。话到尽头，麻烦就来了，这是一个自然的规律和性质。
盆地的表面很脆弱，从轮廓到线条都折射出了柔软的景象。景象的形成与虚伪、贪婪、疯狂、倾轧、张扬和庸俗的元素无关，只与时间有关，只与时间里的植物性质有关。难怪盆地富有与众不同的生机勃勃和绚烂多姿，原来所有粗砺中的柔美、雄浑中的细腻，以及盆地作为实体存在的价值和作为审美对象的魅力，都一一刻录在了植物的时间里。
四
树木是盆地绿色肌肤上长出来的汗毛。潮湿，溽热和缺乏对流的淤积空气让盆地的时间显得特别漫长和沉闷。其实这种气候和地理上的压迫感与闭塞感是带给盆地的，只不过绿色肌肤上的汗毛替盆地遭受了。汗毛直挺挺戳向天空的姿势就是一个旁证。
迁徙的候鸟可以在盆地之外看见白昼与夜晚像一白一黑两副担架把时间从植物的身上抬进抬出，但它们路过盆地的时候，担架抬运的忙碌景象就看不到了。消失了的抬运忙碌景象好像是专门给候鸟的眼睛腾出了地方，以便让它们清楚地看见盆地时间静谧的三维图像。掩藏在盆地树木里的时间，原本就不希望飞过的野鸟和路过的动物去打扰去惦记，更不愿意自己把行走的脚杆交给野草，把记忆留给树木的安排遭到破坏瓦解。昔日的宁静与安妥只能记忆不能复原到现实中来，打扰造成的半途夭折不仅会给植物时间带来疼痛，关键是中断之后的结果对物种的遗传，特别是记忆属性的秉承是一个毁灭性的打击。
当然，盆地植物无法阻止候鸟的侵略和动物的骚扰，也无法抵御招摇的细菌和害虫带来的病害或者泥石流、塌方和所有能够伤及到它们筋骨的情形发生。树木应对的唯一办法就是采用割让树叶和树皮皴裂的被动退却来迷惑灾难的凶残视线。脱落一片树叶仅仅只是牺牲了一片树叶述说了一年的时间。树皮皴裂一道口子，也仅仅只是折掉了时间的一个鳞片。大难当头不莽撞死拼和避重就轻的行为，足见树木的决定是英明的，足见时间的安排是睿智的。
一根粗壮的树干就是一个时间的身躯。树皮皴裂的口子有多少，缝隙有多深，时间的硬度和抵抗力就有多坚韧。时间的记忆是一棵树的成长历史，它所见证和记忆的东西只要树子不说，盆地就不知道这些记忆的细节有多细，内容有多广，种类有多繁杂。野鸟从来不会虐待树干和树皮，松鼠猴子也只是把树干上的树皮当成它们途经的道路。这些动物明白，肆掠树干和树皮，它们的喙、牙齿和爪子就要因为它们的粗心而受到惩罚了。时间就像那些水鸟、鱼和青蛙把池塘当成天堂一样把树干当成了自己的桃花源，这个情形总是令旁边的动物、石块、泥土和笼罩在盆地中的气候羡慕不已。
像金针菇和香菇木耳这类腐生性的真菌对植物时间的好奇，绝不会仅仅止步在羡慕中，它们早就打算进入到树干的内部去看个究竟。富有勃然生命力的树干它们无从下手，就专门选择枯萎或者倒伏的腐朽树干下手。一年之中有三个季节这些真菌都以菌丝的形式潜伏在树干内部，偷偷摸摸穿梭在树干的时间年轮的间隙中，窥视植物时间的记忆内容。菌丝吞噬腐朽树干中的木质成分，就是一步一步把植物时间的记忆占为己有，自然而然，也就一层一层地挖出了植物时间的记忆秘密。到了秋天，这些潜伏的菌丝忽然纽结在一起形成了动物和树木都看得见的形体，结束了潜伏的生活从腐朽树干里面钻出来。树木、动物和昆虫都明白，金针菇香菇和木耳身上涂抹的或浓或艳的颜色程度，早就超过了能够歌颂它们快乐的地步了。长期在黑暗中虫蚁般的挖掘辛苦，确实难得，确实需要用一次浮夸性质的颜色来宣泄。
金针菇和香菇木耳认为自己是盆地的贡献者，把植物时间的记忆秘密泄露给了盆地。可是，大到整个盆地，小到一只蚂蚁一条蚯蚓这些旁观者的眼睛是雪亮的，它们一致认为真正的贡献者还是腐朽的树干。即使时间用锋利的刀子，恣意在腐朽的树干身上留下一道道深刻的裂纹，以示意腐朽的树干应该在裂纹面前彻底停止前行的步伐，以及时间不再光顾或是眷恋腐朽的树干时，腐朽的树干仍然顽强地支撑着自己刀痕累累的身躯，执著地以自己认定了的方式，继续完成着贡献的使命，无怨无悔。昆虫还在木质的裂纹里欢快地栖息，白色的菌丝仍在木质裂纹的内外吸收养分，腐朽的树干也在这样的慷慨奉献中，拒绝时间的冷淡，还有形体上的消亡终局的来临。不就是几道时间的断痕嘛。既然自己原本是平平淡淡来的，自然也会平平淡淡而去。
从来就没有向盆地提出过什么奢侈的要求，最终也没有从盆地那里得到过什么可以永存的东西，除了曾经生长的过程和对时间的记忆，再无多余。这应该就是植物时间的隐忍性。它的隐不是愤世嫉俗的绝望之隐，不是压迫之下的屈服之隐，而是不问自己的身后有什么是什么的隐。
五
没有一种冬眠动物的巢穴和植物的根能够把土壤的真正深度丈量出来，所以动物旁观到的植物时间，植物自己储存的时间记忆，都是局部的，阶段的，碎片状的。只有盘旋在盆地高空中的苍鹰或者其它野鸟才能够看出时间记忆的真正端倪。
事实上，植物的时间记忆不是植物个体性质的而是属于全体植物群落。鸟瞰之下的盆地，都被各种色彩的植物群落覆盖。在鸟类的眼睛里，覆盖在盆地上的植物群落既是它们的粮田和栖身的驿站，也是它们判断自己飞了多久的时间地毯。
当然，鸟类能够看见的时间地毯，也仅仅是时间从它们的肚子下面滑过去的部分。飞翔中遇到的风有多大，照在鸟身上的阳光有多艳丽，鸟类就能够发现它们身下覆盖在盆地上的植物群落像板块一样相互推挤的动感和模样就有多清晰。时间就是一条流淌的无边无际的河流，就连盘旋在天空的鸟也不知道这条河流的起点和终点在哪里。它们只知道身子下面的时间河流就是植物的群落在推挤，并且不断把波浪泛起来的时间记忆像泥沙一样沉淀到植物群落里面去。盆地里并不是到处都有适合鸟类的食物在静静地等待它们，鸟在天空盘旋只有植物群落才知道它们大部分时间是在欣赏植物群落的样子。这不是鸟类具有超常的鉴美能力，而是它们的一种本能，通过植物群落的变化判断自己的走向和面临的危险——在植物群落构成的平面图上，不同植物群落之间的分界线就是一种时间记忆过渡到另外一种时间记忆的标志。植物群落与盆地岩石或者裸露土壤之间的分界线，应该就是时间记忆从安全过渡到不安全或者面临饥荒危险的标志。
倘若是猫头鹰，它就不会像其它鸟类那样喜欢长时间在天空盘旋。长时间在天空盘旋，既无聊也没有任何益处都不说了，关键是在天空盘旋并不是猫头鹰的最佳观察角度。只有站在一棵树木的枝头上悄无声息地搜寻，才能够把夜色掩护下的老鼠活动轨迹和意图捕捉到。猫头鹰的夜视眼睛很犀利，既可以像扫帚一样对平面进行扫描，也可以像针一样穿透土壤在深度上进行透视。只可惜猫头鹰的透视能力并不是很强，无法透视到掩藏在盆地地层深处的植物灵魂，还有它们以煤炭形式存在的植物时间和记忆。否则的话，猫头鹰就会惊讶地发现植物时间的记忆容量和内容是十分浩瀚和伟大的，可以把盆地远至白垩季和侏罗纪的时间节点记住，可以把恐龙灭亡的时代句号和熊猫起源的新纪元逗号记住，还可以把盆地每一条地质皱褶上发生的生物竞争、残杀和随之而来的遗传变异的细节记住。
只有盆地的植物时间，还有时间铸就在树木年轮上的历史同心圆，才配得上盆地的灵魂。
[ 本帖最后由 敬一兵 于 2013-10-19 09:25 编辑 ] 敬一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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