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花儿一样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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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母亲已走到地中央,镰刀在阳光下锃亮一闪,手起刀落,向日葵沉腾腾的头已在她手中,她向身后的堆上一扔,又俯身抓住向日葵粗壮的杆,用力向上一拔,根须带出一疙瘩泥土,母亲就势把杆推倒在地里。
她的身后,一排排倒地的葵花杆,全部是根部向东,梢部向西,如齐齐阵亡的士兵。母亲穿着黄底黑圆点的尼龙衬衫,黑色九分裤,弯腰时绷出圆润背脊,动作干脆利落,如一只矫健的母豹。
弟弟从地里捡起一盘硕大的向日葵,捧在手上,好奇地跑来问我:姐,它的花呢,都变成瓜子了吗,上次看见的时候,明明一地亮晃晃的花呢。
花都落了。我眼神飘移,看向地里干活的母亲。母亲年轻的时候,村里人都说她是一枝花呢,现在她还是花吗。
反正我没有见过,记忆中母亲就是中年妇女的模样,齐耳短发,微胖,腰间系着白底蓝花的围裙,在灶间和院里忙来忙去,做好我们一家人的饭,吃好,收拾好,然后给猪圈里的老母猪做,然后再给鸡圈里一窝鸡做,最后是猫和狗。等她站在屋檐下,用手在围裙上擦来擦去的时候,我和弟弟已经背着书包要上学了,她也急着脱下围裙往学校赶,她是学校的民办老师,一个人带三个班的语文课,还有全校的音乐课。
堂屋桌子上的玻璃板下,压着一张母亲小时候照的全家福,那时母亲不过十来岁的年龄,两根长辫子搭在胸前,脸小而尖,嘴唇紧抿,碎花上衣到了胸部有微微的凸起,像花骨朵一样紧绷绷的。可这张照片挽救不了记忆,我出生之前的二十多年,母亲是怎样一个女子,开成怎样的花,我都无法想像,只知道有了我和弟弟之后,母亲便忘了自己是花了。
她仿佛忽然陷入看不见底的操劳,扛着锄头下地,提着镰刀割草,拿着油腻的抹布擦灶台,用缺豁的铁勺子拌猪食,指甲里藏着泥垢,捏着蘸墨水的红笔,晚上坐在煤油灯下批改作业,冬天端着洗衣盆到村边的池塘洗衣服,手冻裂了口子,就揭开一小卷润面油上的塑料纸,用白色的油膏在手上反复涂抹,裂口处油黑的纹路愈加清晰。
偶有闲暇,母亲会坐在屋檐下的小竹椅上,两只手搭在膝盖上,对着地面发呆。她是在看地上匆匆走过的小蚂蚁,还是缝里洇着淡绿苔痕的青砖,或是小麻雀悄无声息地跳过来,在她脚边溅起来的阳光。好像是,又好像不是,她的眼神定定的,那种空茫的专注,像是看不清眼前的路,还有多远。
那时父亲在乡中教学,一周回来一次,母亲照顾着我和弟弟,照顾着家里的6亩薄地,学校还有七八十名学生等着她去上课。她的花一瓣一瓣,一定是被横七竖八的生活磕落了。日子艰穷,容不得一个结了婚生了孩子的女人矫情,她也不顾惜自己,一步一步后退,从花退成叶,枝,树干,根,拼命向下,抓紧泥土,给整棵树供给养份。
等我想起来回报母亲的时候,已是参加工作之后。那时候单位有位女同事叫兰芬,喜欢在办公室家长里短地聊天,聊着聊着,忽然会爆出一句:哎呀,我妈快过生日了,得上街给她买件衣服。说完背着细带小坤包,拧着高跟鞋就走,满大街地逛。过几天,她就会把精心挑选的新衣服拿到办公室让大家看,同事们小心地把衣服从包装袋里拿出来,提着领子,扯着袖子,拇指和食指捏着衣襟细细来回摩娑,议论着面料,颜色,价钱,发出一片赞美之声。
也许并不是衣服本身有多么好,多么贵,而是我们在赞美礼物的时候,也赞美了那份衔食反哺的温情和美好。有时甚至不自觉地偷换了母亲,也偷换了自己,于时,也偷偷享受着那份终将临到自己身上的赞美。给母亲买礼物的风气,就是从那时候开始风行了。
母亲的生日在阴历三月,阳历大约在四月初,这是一段最难将息的天气,大抵乍暖还寒,或者乍寒又暖,买衣服实在不太好把握,街上有人穿棉袄,有人穿毛呢,也有人穿裙子。我总是给母亲选厚实一点的衣服,大衣或者毛呢,间或项链和首饰,反正就是能穿戴在身上,金灿灿亮闪闪的,可以向外人轻易炫耀的,也许潜意识里,想把这微不足道的回报昭告天下。给母亲买的礼物,我也从来没有征求过母亲的意见,买好就送去。
母亲自然是嗔怪一番,但她还是很高兴,总是一脸骄傲地对她的朋友们说:这是女儿买的,这也是女儿买的,这个也是……。柜子里挂的衣服越来越多,像一场喧闹的永不退场的买家秀,母亲配合着我的虚荣,模特一般做着爱的展演。
只是母亲一岁岁衰老下来,变得越来越瘦了。她穿大衣,像只衣服架子挑着衣服,整个人都在里面晃荡。她戴戒指,指环向里捏了又捏,最后还是在枯瘦的指头上来回松动。她牙齿一颗接一颗脱落,只好安了白的发亮的假牙,她头发稀疏,经不起一只黑色发夹,皮肤也有了河流一样的皱纹,像是被岁月冲刷了太久。
有时候看到母亲,我会很恍惚,竭力回想她以前的模样,可记忆却像左右摆动的雨刷,总也挥不掉正在倾泻的雨的覆盖,母亲的样子藏在岁月深处,时隐时现,好像一直在变,又仿佛从来没有变过。我不知道母亲是怎样年轻的,也不知道她是怎样苍老的,只知道人生几十年,真的就像白马过隙,我看不见头,也看不清尾,只看到了隐约的一抹白,不经意已涂上母亲的双鬓。
时光轮转,等我走到母亲的位置时,母亲已越走越远。
2
“妈,今年生日想要什么礼物,给你买个镯子吧,我看老太太都戴镯子。”
母亲六十五岁生日临近时,我坐在母亲身边,一边给她捶腰,一边随意和她聊天。长年劳累,母亲得了严重的腰椎间盘突出症,稍微多站一会都受不了。
“不要,不要,啥也不要。”母亲趴在沙发上,头从胳膊上抬起,连连摇着。
“那怎么行,六十五岁生日得更隆重一些才是。”我轻轻按揉着母亲的腰,她的腰椎突兀嶙峋,像一排尖峭的铆钉,隔着衣服都觉硌手。
“对对,今年好好订几桌,亲戚朋友都让来,一起热闹热闹”。弟弟在一边附和着。
“订一桌就行,就咱们一家人在一起坐坐,礼物不要买了,浪费钱。那么多衣服都穿不完,镯子我也不稀奇戴,干活不方便。”母亲很利落地拒绝。
我知道母亲固执起来的时候,谁也说不动,只好以退为进:“妈,那你喜欢什么礼物,你挑一样,我去买。过生日大家都来呢,我要是不买礼物,你让闺女的脸往哪儿搁。”
母亲沉吟了半天,没有吭声。
我又逼一步:你要是不说,我就把镯子买回来了啊。
“不要镯子”,母亲抢下话头,清瘦的脸上忽然飞起两朵红云,害羞似的看了我一眼,又赶紧把头趴在胳膊上说:要不你给我参谋一下,买一瓶擦脸油吧,我看电视上经常广告的生态美不赖,适合我们这个年龄段用。
我一下呆住了,一直以来,母亲的梳妆台上,总是搁着我淘汰掉不想用的化妆品,有时是弟媳用剩的,有时是抽奖或者参与什么活动送的,大多时候,只是一瓶大宝SOD蜜。我一直认为,母亲是不需要化妆品的,她被母亲这个称谓定义成一个完全奉献和牺牲的角色,和美似乎再无关联。
“不买也行,死贵死贵的,我用点你们用剩的,有啥擦脸就中。”母亲见我半天没反应,赶紧慌着解释。
“妈,咱一会就去买。”我内心翻滚,无地自容。这些年,我霸道地索取,霸道地给予,自以为这个女儿做得还算称职,却疏忽了母亲,她的身体里一直藏着一个女人,一个像花一样的女人。
我似乎隐约记得,母亲说起过,父亲有一次和她一起去洛阳,在百货楼花十块钱给她买过一瓶胎盘膏,那时的十块钱对她已是天价,她用的十分仔细,大约一年也就用一瓶吧。母亲好像还说过自制的面膜,用鸡蛋清和蜂蜜混合,装在小瓶子里,每晚睡前在手心里倒一点,两只手均匀地搓一下,然后拍到脸上。印象中镜子前好像还靠着一袋紫罗兰香粉,是那种散装的淡紫色香粉,有浓郁的好闻的花香,一些重要的场合,像去县城赶集,或者逢年过节走亲戚,母亲才用粉扑子沾一些扑在脸上,香香的白白的出门。
这些碎片般的记忆,如晶莹的露珠,只能让我联想到承载它们的花瓣,却还是复原不了一朵花。因为大部分时间,母亲和花儿是没有关联的,她更接近厨房,油烟,泥土,庄稼,课桌,粉笔末。
3
思绪一经搅动,沉渣泛起里还有我的婆婆,她八十岁那年,身体依然很好。她把头发染得乌黑发亮,梳得整整齐齐挂在耳后,衣服穿得一尘不染,坐在门口晒太阳,说话时声音洪亮,谈吐清晰,除了脸上的皱纹像一朵盛放的老菊花之外,一点不像耄耋之年的老人。
她反而是童心满满的,爱和孩子们在一起凑热闹。春天,我们摘了各色凤仙花,放在石板上砸成泥,加了白矾,裹上青青的蓖麻叶,缠在指甲上包红指甲,她坐在边上饶有兴致地看。我开玩笑说:妈,给您也包一个吧。
她快速伸出手,说好。
婆婆的孩子们多,到了晚年是个享福的人,包了红指甲后,一双手更是时时端着,一动不动,吃饭都得三姐喂。
包了一天一夜,拆掉蓖麻叶,凤仙花的汁从指甲上溢出到指头上,像抓了红颜料,婆婆揸着白胖的手,左看右看。
三姐揶揄她:好看呀。
婆婆说:好看,洗几次都自然了。
自此,指甲也不舍得让人剪了,和门口的老太太聊天,先把手伸出来搭在膝盖上。后来,连脚上也缠着让三姐帮她包了红指甲。
周末,我和四姐相约去做美容,婆婆在四姐家小住,踮着脚也跟了去。
四姐说:做美容得好长时间哩,你等不了。
婆婆说:没事,我去看看,等不了我先走。
我和四姐都涂了一脸胶,躺在美容院的小床上,仪器发出咝咝微响做导入,婆婆坐在床边看小姑娘操作,看得入神。揭了面膜,洗了脸,小姑娘拿镜子照着让我看,刚做好的脸晶莹剔透,像新剥壳的鸡蛋,婆婆凑上前用食指按按我的脸,啧啧连声说:就是不一样。
四姐笑着说:妈,你做不做,做一次试试?
婆婆眼里忽然闪出兴奋的光:我一辈子也没做过美容,不知道做做能变成啥样。说完竟真找一张空床躺下,肥胖的肚子把被子顶得老高,眼巴巴看着做美容的小姑娘。
四姐笑得弯下腰去:妈,你真做呀。
小姑娘也逗笑了,拿湿巾给婆婆洗脸,脸上的皱纹在湿巾的推动下,像一堆树皮被推来推去。洗完脸,小姑娘从瓶子里挤了一大团胶质,用塑料小勺子摊平,竟没能填满婆婆脸上的沟沟壑壑,又挤了一大团。我暗地里心疼,那贵得要命的胶啊。
仪器在婆婆脸上运行得并不平稳,岁月的纹路太深刻,已经不能轻易抚平了。小姑娘小心地做着导入,机器在婆婆的脸上起起伏伏。许是店里轻柔的音乐,许是小姑娘温柔的手法,婆婆不一会儿竟然睡着了,嘴巴微张,鼾声渐起,她凹陷的嘴唇向外轻轻扩张着,像一个忍俊不禁的笑,她是梦到自己又变回年轻的模样了吧。
女人,何曾当自己老过呢,嘴上说再多老了老了,在心里,她还是自己的花,一生也不凋败。
后来,婆婆生病住院,孩子们轮流到医院照看。我无意中发现婆婆的十个脚指甲上,还保留着月牙大小的一点橙红,是指甲草留下的痕迹。婆婆的脚小而白皙,指甲草的颜色经过时光沉淀,温润又安暖,只这一点点红,就是小女人的样子啊,那般温柔地入了眼,也入了心。
4
今年“三八”节前夕,老师给幼儿园的孩子们布置了一项家庭作业:每人送妈妈一个节日礼物。放学的时候,我去幼儿园接小女儿,她先是闹着要买东西,让我给她一块钱,然后,她又趁我和另一位家长说话的空档,鬼鬼祟祟溜到学校门口的小摊上,我一直用眼睛的余光看着她,不一会儿,她双手背在后面,满脸嬉笑着跑了过来。看见我,迅速把手往裤子口袋里一插,又装作若无其事掏出手来。
我假装不知情的样子,和她谈天说地走回家中。
吃过晚饭,小女儿忽然走到我面前,一本正经地说:妈妈,你辛苦了,送你一个礼物,祝你节日快乐,永远美丽。
她小小的手心里,放着两个精致的小瓶子,一只洋红,一只浅蓝,她把瓶子凑到我的鼻子下面,辽阔的海洋气息和淡淡的玫瑰香气缭绕起来。
原来是香水,女儿竟然送我香水,虽然只是小摊上价值一元钱的香水。
我抱着女儿亲了又亲,眼泪滑到嘴边。我趴在她耳边说:妈妈六十岁的时候,过节日,还要送妈妈香水,记住了吗?
女儿点点头说:好,记住了。江江,你要和咱家的茉莉花一样香啊。
江江是女儿给我的昵称,取我名字中间的一个字,就像我叫她小苹果一样。我竟如此喜欢这个名字,仿佛被人捧在手心,甜腻地呵护着,叠字里有无限的爱恋。
女人这一生,像花儿一样,期待的不就是有心人多一点点的爱和恋吗。
忽然想起母亲,苍老和憔悴着的母亲,从二十多岁开始就在扮演“母亲”这个角色的母亲。
我打算买几盒面膜给母亲送去,作为“三八”节给母亲的礼物,再带她去做一次美容,穿上新衣,扑上香粉,美美地出门旅一次游,我猜母亲会答应。
至于婆婆,她已在三年前离开了我们。今年清明,我就到她的坟前献一枝桃花吧,桃花明艳,映着她安歇的地方,她肯定喜欢。婆婆一生爱美,她不会拒绝花花草草和她一起,笑向春风的。
小时候写作文,写到母亲,总是用这样的词语:伟大,坚强,慈爱,善良,勤劳,朴实……现在,却突然害怕了,它们那么大,沉重,坚硬,华美却不近人情,像黄金的冠冕,一个个母亲被修饰,也被篡改,被彰显,也被隐匿,被赞美,也被压榨。
不如给母亲簪一枝花吧,还她们身体里那个不肯老去的小女人,让她们美丽,自由,洒脱,健康,像花儿一样,在春天里,做尽温暖的事,在春风里,只做自己的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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