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脚下的老房子

     这处老房子的确称得上老了，接手的时候已经有十五年房龄，是市里位于西山脚下某中央直属单位的家属楼。

    买的时候急了一点，十年过去了，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当年买房的过程。

    我所在的小县城，教学资源不均衡，一个班很难每一科都遇到教学水平高的老师，每一年小升初时，很多家长都会带上孩子去冲市里招生率几百分之一的名校。

    那年五一，女儿到市里参加一所初中名校的自主招生，她在酒店休息，我和老李出去随意逛逛。一逛就走进一间售卖二手房的店铺，被卖房的两个女人好言好语地劝说着去看房子，一看就缴了订金。

    进出老房子有前后两个大门，从大门出入要穿过很大一片办公区，后门就方便多了，进门就是家属区，而我看中这处房子之一的原因就和后门有关。

    后门有一个椭圆形的门洞，一跨进去经过门卫室就是一段两边种有香樟树桂花树枇杷树橘子树栀子树各种树的石子路，树枝间还挂着鸟笼，好听的鸟叫声不时地传来。小路连着一个小的公共锻炼场所，除了常见的健身器材，还有两张我喜欢的乒乓球桌。锻炼场左边是小公园一样的绿化区，绿草茵茵，高大的榕树枝繁叶茂，右边矗立着几栋陈旧的家属楼。

    这是我喜欢的环境，处于闹市毫不喧哗，清幽而略带一点山林的气息。

    卖房的大姐很专业，她带我们上楼，打开房门就直奔客厅右边的房间。的确，这一小间是老房子的亮点，面积最大，卧室带书房，宽大的窗户外，楼下一颗香樟树的树枝伸手可触，远远望去，西山山顶著名的“子云亭”隐约可见。所有房间的木地板都很干净，墙壁洁白，这一切的小细节都在为这处老房子加分。缺陷也有，比如没有电梯，比如是顶楼，但是我和老李交换眼神的时候，我从他的眼中也看到了满意，还有一个一闪而过的暗示：不要把高兴摆在脸上，要压压价。人的开心是最隐藏不住的，我只好站在窗前作思考状，想着女儿周末回来，可以打打乒乓球，也可以去大树下的椅子上坐坐，前后都有门卫，即使我们周末晚一点到也会很安全。我这边还在设想着，那边已经传来了老李的大嗓门：好，这套房子我们要了。

    就这样，这套老房子以极快的速度到了我们手上，女儿初、高中六年所有的假期都在这里度过。

    站在老房子主卧的窗户前往楼下看，是那条通往后门的小巷，小巷连着公交车站台，女儿周末往返学校就在那里上下车。小巷不长，从街口到小区后门不到一百米，中间会经过一个砖砌的垃圾洞，遇上下雨没来得及清运垃圾，这一段路总会漂浮着难闻的气味。

    周五，我和老李下午提前下班后就急匆匆地往市里赶，车上装着县城农贸市场买的新鲜蔬菜和肉类。我们不会去学校接女儿，她只要听话不在回家的路上中途下车闲逛，我们还没做好晚饭她就已经到家了。

    可是，她会有不在预算时间内到家的时候，那时，我和老李就开始着急起来。我们会站在主卧的窗户前，盯着楼下的小巷 ，希望看到那个背着书包穿着略微显大的校服的女孩一摇一晃地出现在视线内。越看不到越急，心里想，应该快来了。再看不到，我就开始看不顺眼老李，开始抱怨，大声吼，这么晚不回来，你还不下去到站台接一接。老李脸色也不好看，开门下楼 ，防盗门“砰”地响一声。

    我依然站在窗前看，眼睛都不眨一下，终于，看到小巷的那头出现两个一大一小的人，大的胳膊上挎着书包，听不清俩人在说什么，隐约看到俩人的脸上都有笑容。这一下放心了，我赶紧走进厨房，把准备好的几个菜再热一下，等他们上楼进门，饭菜都放桌子上了。

    女儿一到家，家里的气氛很轻松，我的心情也好多了，故意逗老李，关门声音小一点，使那么大的劲，门都快摔坏了。

    女儿说了她晚归的原因，她说 ，一周就这么一点轻松的时间，她中途在四零四就下车了，一路慢悠悠地走回来，顺便买点小东西。我算了下，从四零四过来，还要走三站，不近的。唉，自从上了初中 ，作业量不知道翻了几番，周末每一科都有试卷带回家 ，我也不好再替她写了。吃了饭，女儿看了会记录频道的节目，就走进她的房间，关上了房门，一直到十一点我们再三催促才开始洗漱。

    女儿的房间和客厅隔了一道门，我曾经多次故意留一道缝隙，我想透过那道缝隙看看书桌前的她，不是为了监督，就是想看着。书桌前的窗户一直半开，不管是哪一个周末的夜晚，楼下花草树木的清凉就会从洞开的窗户涌进来。我希望女儿有那么一小会儿不用写作业，闭上眼睛，深呼吸，放空一下自己。或者，放下课本，翻一翻旁边书架上的课外书，就着清凉的空气，暂时神游一会儿。

    女儿在书房，我又进了厨房。老房子的厨房挨着阳台，通风透气，我慢慢给女儿准备宵夜。当做女儿的面，我从不会提“减肥”二字，周末就是给她做营养餐的日子，桌子上的荤菜，我也大口吃，好吧，要肥一起肥。可惜的是，自始自终，肥的都是我，女儿一直得意于自己的蝴蝶锁骨。

    初一到高三，六年的每一个周末，一家三口就在这一处老房子里相聚，我们陪伴着女儿一天天地长大，厨房、客厅、书房，我们在其间穿梭，各自忙碌。

    我担心女儿太小遇到第一次生理期会慌乱，给她准备好了卫生用品放在洗手间，也告诉她生理期间卫生小常识，忌生冷还要保暖。大大咧咧的女儿很不屑一顾，她说，不要说了，谁不知道啊 ，你以为还是你们那个年代？初一下学期的一个周末，女儿大大方方地宣布，大姨妈来了，我不洗碗了！

    初中时，女儿的成绩是“跷跷板”，时高时低。周末我们还在客厅吃饭，老师的电话就闪过来。那个女班主任的嗓门也不小，大声问，为何这一次月考成绩那么差，你们家长分析过原因没有。成绩单我是看了的，连带名次表一起，A优还是A优，只是排名和上一次相比已经降了十多名。我看看女儿，向老师陪着小心，一再申明已经仔细地分析了原因，还是粗心，不踏实，容易翘尾巴。女儿边小口吃饭边冲我竖大拇指，一脸笑容。电话结束，女儿告诉我，她在班上挨打了，老师打的，用的竹条，打在腿上。我实在是心疼，忍不住抱怨了老师几句，小姑娘倒是满不在乎，说，班上好多人都挨打了，又不是只打我。老师布置的任务还是要落到实处的，吃过的碗筷放在桌子上，我们就开始谈心，分析考得不好的原因。我坐在沙发上，女儿坐在小板凳上，开始懊恼某一科的大意。女儿瞪着大大的眼睛，撑着下巴的手肘放在膝盖上，嘴里嘀嘀咕咕地说着。这样的情景隔三差五都要重复一次，日子也就这样一周一周地过去了。

    高中来了，女儿回家呆的时间更短，周六下午回来，呆一晚上，周日吃过早饭就返校，剩了很多菜。我尽量不打扰她，回家不写作业就不写，看看电视。那时候，女儿喜欢看动漫片，比小时候还喜欢，端着饭碗也看得咯咯笑，有时候也看看《快乐大本营》，一边笑一边说谢娜动作夸张得跟个白痴一样。

    我们一周跟女儿相处的时间也越来越短，有时候，她看着我们跑得也辛苦，也会让我们不要来。我总想着给她一点心里支撑，越临近毕业，肯定会越紧张。

    高考前，女儿哭过一次。她坐在书桌前，敲打自己的脑袋，边哭边嚷，怎么这么笨，那道题就是找不到解答的方法。我的心真的是碎了一地，我大声安慰她，没什么大不了的，做不到就做不到，考试也不可能每一道题都会，大学肯定是能上的，那么多的大学 ，怎么也有我女儿读书的学校。现在想起来，幸亏有了这一处老房子，女儿的每一个成长的阶段，她的那些我们知道的不知道的困苦，都有我们一路陪着。熬过来，就好了。

    书房对面的西山，有“子云亭”，也有杨雄的“读书台”，老房子似乎也沾了一些文脉之气，高三后，女儿还算顺利地走进了那所校训为“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的大学。

    高考分数线公布的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人坐在客厅里，看电视聊天，等待。记不得电视播放的什么内容，我们都心不在焉，我和老李不断地接电话，亲戚同事朋友，女儿的中小学班主任的电话，我们陪着说，还在等，还没有查到分数。女儿也在她的班级群里聊天，那个群我们家长也在，我看到这些等到的大孩子们都装做毫不在意的样子开着玩笑，有的说他肯定要读高四，有的说他已经做好了充军的准备，还有的开起了班主任的玩笑。班主任姓刘，微信头像换了一张他和二婚爱人的照片，几个小伙子纷纷点赞，说，小姐姐真好看。刘老师肯定也在等学生们的分数，他不时地在群里发一个咧嘴微笑的表情。

    十一点过，群里谁冒了一句，可以查分数了。我和老李一起看着女儿，她说，你们别看我，我自己查。等待是漫长的，也是焦急的，此处真的可以省略N个字。女儿慢慢地抬起头，没有什么表情，我早准备好了的安慰话，就堆在唇齿之间。女儿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说，走，出去吃饭，肚子早饿了。我忍不住了，问她，好多分嘛？她弯腰系鞋带，嘴里缓缓吐出三个数字，615。

    尘埃落地，欣喜之情就不用说了，作为文科生 ，这个成绩还是可以的。

    那是我们在老房子过得最紧张的一天，我越过书房的门，看到女儿坐了六年的书桌。书桌上的台灯，桌子下装满了一塑料箱子的高三复习资料，一时有点恍惚，好像又看到了六年前 ，女儿刚走进这个老房子， 雀跃着跑进书房，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坐下又蹦起来，那时，她还留着马尾辫，六年过去了， 这个高中毕业的女孩已经剪成了短发。

    时间真的在跑，一晃又是四年，女儿再两三个月就大学毕业了。她读大学的时候，我们换了房子 只是这所老房子一直没有舍得处理，我年老的父母也喜欢这里的环境，每一年 ，他们都会来住几周。女儿放假，我们散步也会绕一圈到老房子的楼下看看，遇到门卫室的阿姨，听她几句对女儿的夸赞。我指着七楼的那个窗口告诉女儿，以前，她每一周放学还没有到家，我和她爸爸就站在窗前，伸长脑袋往下看，风一吹，浅紫色的窗帘就飘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