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三篇

节点

“赢了！”
松开他的手，从他表情的变化和用力的程度来看，他没有放水，我就是赢了。我很兴奋，我为我战胜他而高兴，但他好像比我更高兴。我知道这象征着一个新的节点的到来，这一天也总会到来。在每一段父子关系中都会有很多这样的节点，代表了每个阶段的交界。
小时候父亲每次训我我都会哭，几乎无一例外，那时候我的眼泪甚至廉价到令他和我都厌烦的程度。每次被他提溜着关到漆黑的门外的时候，我都恨恨地想，以后长大了一定要打赢他。
唯一一次看到他哭，是在爷爷的葬礼。院子里站满了人，他从喧闹的人群里走出来，瞟了我一眼，别过头去。当年我对人的消亡还没有概念，只是玩弄着我额头上和他一样的白布条，看着他流着泪走向了厕所。
后来我才明白，从那一刻起，他走完了和爷爷父子关系中最后一个节点。


对抗

在一次吃饭的时候，我讲了一个现象。我告诉他，你看我们现在吃也吃不到一块，聊也聊不到一块，住在一块也是没事就吵架，以后我结婚了要还跟你俩住一块，那估计得翻天。
“所以呢？”
“所以距离产生美啊，又不是跑老远去不管你了，就是不在一块住就行。”
我妈表示了赞同，他冷哼了一声，没说话。
我说我能设想到将来咱俩会因为很多事吵架，我用大量的论证告诉你我是对的，你错了，哪怕你知道自己错了也不会承认，依然坚持你的做法，吵到最后只会丢下一句“我是你老子！”然后事情就以最烂的情况收尾，谁也没顺了意。
“那就等到那一天再说。”他显然并不在意我说的话。
我明白即使我提前道出了这种现象也不可能去避免它，这就如同奥丁手里的神枪，掷出去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命中的结局，我们能做的就是等着它光临我们的心脏。
这是父子之间的对抗，他不再能像我小时候那样，轻松地把我的手腕掰过去：当一方的控制力不再能完全压制另一方的成长性的时候，这种对抗就产生了。它不同于青春期那种短期为了反叛而反叛的情况，对抗一旦产生，会持续很长的时间，并从各种方面不断地印证与体现，学业、工作、婚姻、生活习性等等，甚至是买个大件，装修之类的消费琐事。大概所有父子之间都会经历这种对抗，有些可能随着时间和解，有些则是永远都没能和解。

感应

我一直坚信有一种感应，它会伴随着对抗在平衡中此消彼长，就像一对阴阳鱼。即使这两种概念看上去是不搭的，甚至是矛盾的。
父子间的感应永远与对话无缘，谁都不会跟对方开口讲这些煽情的东西，所以这感应应该是无言的，但这种无言不是沉默，是默契。
它大约是出现于高中时期，每个月放假他来接我，我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不断搜寻着他和黑色汉兰达的时候。当寻到他的第一眼会带着一种瞬间的陌生感，这种陌生感来自于我感觉到他和那辆黑色汉兰达开始变老变旧，他在我视野里慢慢变矮。
后来这种物理上的变化成了心理上的变化。大学时每隔半年回一次家，他依然在接我，这时候我已经习惯了那种搜寻，不再有陌生感。当我背着包拉着行李箱走向他时，他一定要帮我拿行李，我开始是抗拒，后来也不再磨叽，直接交给他。
他知道我自己拿着并不费劲，我知道作为父亲他是真的想帮我拿。
将来有一天他会像爷爷一样离开我的视线，我也会像他一样走过那段从哄闹的人群到安静的厕所的路。但这种感应一定不会消失，它是把祖传的宝剑，当它传到我的手中时，我一定会用力地握住，就像刚才父亲用力握住我的手一样。
在那之外也会有新的生命诞生，那个孩子将会在某一天心血来潮地挑战我，而我会用我压倒性的力量握着他的手，笑着对他说“使劲啊！小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