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许行

我与许行
一
一粗麻短衣的苍然老者，精神矍铄，携数众，荷锄，携镰，行进于山野路上，谈笑侃侃。
他们，在我的视野里出现、渐近、清晰。以一种不可预示的姿态，抵达了我的眼眸。我不认得他们是何许人，为首的和我素未谋面。我僵化着舌头，没有蹦出任何一个词语，与我热情的本质不相契合，是短暂地失语，还是源于一种视觉的被震慑？我被抽去思维。

我痴立着，观瞻着。他们渐近，渐近，零距离地与我邂逅。突然，老者以锄掷地，咣当一声，声音悦耳，金属的质感清越。我孱弱的心魂蓦地一震，有一种被惊吓的感觉，心如撞鹿，莫非要被俘虏或者遭受绑架。敌众我寡，我以为听天由命。正踌躇急中生智之间，不想老者彬彬有礼，言辞恳恳：先生何故柔弱如此，踟蹰不前，何不加入我之队伍，亲近泥土，侍弄稼蔷，于山水中得乐。

老者声如洪钟，中气十足，字字铿锵。我心中积虑方才打消，原来此人是借机游说，拉我入伍。此人虽大言不惭，直击本质，但天性犹存，淳厚可亲。

危机已除，我的三寸不烂之舌顿时活跃了起来：先生乃何人，为何看重于我，游说于我？

老者言谈自若：咱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老夫乃许行。余见汝困倦如此，神形俱疲，面有中毒之气，恐有抱恙之象。乃远离劳作之故耳。吾于心不忍，故来点化汝……

我蓦地一震。我确实有些累。颈椎骨质增生、左手麻木，心烦意乱。但我骨子里的儒家学说的浸润使我不得不反唇相讥：先生之意甚好，只是先生的队伍何故越来越小，呈后继无人状？休在此迷乱心性。那种苦痛想必你至死难忘……

老者脸色剧变，通红，状如火烧，忿然不已：孺子不可教也，孺子不可教也，愤愤而去。

咳，真是有鬼。他咋就出现了呢？一觉醒来，梦境犹存。莫非是因缘造化，他合该出现，暗示着什么，想给我一个教谕么？
二

许行（约公元前372年～289年），战国时期著名农学家、思想家，楚国人。

二千多年前，他的言论就被孟子批得体无完肤。他自己是没有受罪，倒是他的徒弟陈相背上了背叛师门的恶语，被孟老先生的咄咄逼人和排山倒海般的气势批驳得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孩。要是他在场，可能也要遭受空前绝后的打击，不吐血才怪。

从个人感情上来说，我也不喜欢他。二十年前，《为神农之言者许行》就把我害得惨。这篇文言文是考标规定的考试篇目，文字古奥。孟老先生的犀利言辞如屠刀和匕首，鲁迅可能也是受其影响的。翻译、字词解释、通假字、古今异义，要一一记住，曾经头痛欲裂。关键地是孟老先生还把话说绝了：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义也。语文老师言辞激愤，不余遗力地传达着他的见解。爹也在我的耳边絮絮叨叨。我的心灵都有些迷惘，现在那些滋长的郁闷和忿恨可能与这种濡养有关。想想天底下，莫非如此。如果不是他许行搞那一套出来，孟老先生的这句经典肯定是烂在肚子里了，不会相机而出。

于是，在学习上散漫，我被爹打了一顿，心里埋下了战胜爹的种子，开始认真地读书。后来，再后来，十八岁时觉得，许行真是可笑，所作所为幼稚。幸而是孟老先生的金玉良言，将我导入了正途。

许行于我而言，是一个危险的病理符号，植入大脑有违大统，孔老先生对于请教耕种的弟子是不屑的。我开始鄙弃许行。孔子的修身齐家治国才是真正的人生圭臬。

贤者与民并耕而食，有可能吗？真是乱说。孟子批得好。各有所能，各司其职，是什么虫蛀什么木。定位很重要，凡事也非尽皆亲为。幸好是孟老先生，站在大统的角度上，澄清玉宇，廓清思路，方未使流弊祸害上层建筑。

许行，渐远我的思想。我成为一尾游弋在劳心与劳力之间突围和变身的鱼。

鱼跃“农门”就不同。我想这是我的一个特定的措词。父亲让我彻底站在劳作的田园之外。 三 我中毒了？我回味着梦里的自称许行的谬论。捍卫尊严的理念和根植于心灵的面子观迫使我拿出了杀手锏一招制敌。养成这种习惯是在隐忍的基础上适时地实践。看到自命不凡的他悻悻而去，我方才有些暗忖自我。

电视里，画面不断，演播着召回和接二连三的事件。一只鸡从出生走向饭桌，只要短暂的三十八天。一只碧绿的西瓜，硕大无朋。一头猪满足地享用着残羹冷炙和大量的潲水以及瘦肉精的饲料…….

我的眼球狠狠地盯住屏幕，妄图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但我像戈多。郁闷不堪，杯弓蛇影似乎是一个随时存在的词语，与灵魂对抗。晚上，不想我的手有些抖，胸中烦闷，有呕吐之状。

莫非他真是一言中的。我回顾着我最近吃的用的东西，想找到一个适合的原因。后来去了医院，结论是食用的那几斤鲜嫩的黄瓜药物残留太多，以致中招。

娘早就给我提示过，娃你买菜，一定要买虫子咬过洞的蔬菜，才没有打药。娘都知道的理，我咋就不知呢。看来把娘的话当做耳旁风会自食恶果的。几百块散尽换来了舒适和警惕，值。我的自我安慰打败了我的愤恨。

此后，行进在菜市里，我千挑万选，像一个絮絮叨叨的小脚太太，东瞧瞧，西望望。对比、挑拣、放下、拿起、回头。放眼之处，时蔬没有春夏秋冬的季节概念，啥时都生长，只有价格上的贵贱和选择上的区别。整齐、乖巧地被堆放在摊位上，哪有破烂的瑕疵。

犹豫，逡巡。日子久了，背后就有了指指点点：此人一文弱相，来回走动，莫非有病。摊贩有意无意的谈论，直抵心田。

后来，信一朋友高论，说长在土里的蔬菜不打药放心吃。自以为是地安心吃了一段日子土豆，后来坊间传来消息：土里的作物施生长素。

没辙了。

四 穷则思变，变则通。

二月惊蛰好下种。我破天荒地回到了老家。拿起了锄头，开始挖地，我像一只蚂蚱，不停地向大地作揖，算是一种迟到地歉意。拿锄头是有技巧的，我不敢想象我有多差，我紧紧地握着锄把，嗨嗨嗨地做绳锯木断的坚持。小半天下来，几垧地挖了出来，手上血泡一个又一个。爹干一整天手都没事，我就不行。后来，才知道一方面我的手习惯了键盘柔嫩着。另一方面，我握锄方法不对，握得太紧。伤痛的教训不成阻碍，我知道有毒才是威胁。

没有人压迫，也没有人监督。我完成了思想的升华。

一畦碧蔬。春夏，豆角、黄瓜、西红柿、茄子、辣椒、南瓜、苋菜、苦瓜、冬瓜、笋瓜、葫芦、丝瓜自然地按季节的安排生长，没有提前也没有靠后，它们像遵循着进化的规则，无忧无虑地生长着。秋冬，白菜、萝卜、莴笋、胡萝卜、香菜、芫荽、葱蒜，也亦然。我不打药。虫子来了，撒一点草木灰唬唬它们。关键地是，行进在时令里的蔬菜也具备了抵抗病虫的免疫力，我操心不大。

一担担农家肥，由少到多的在我肩头晃荡挑至菜园。夕阳中、晨曦里，我和蔬菜进行着一场亲密地接触。我听到蔬菜在尽情地拔节、窃窃的言语。一阵风过，淡雅的清香侵袭鼻翼，我有些陶醉。

种菜的过程辛劳，但收获美好。新鲜、安全、原生态。

爹大跌眼镜。有什么办法呢？我无语。亲自种菜，吸收了乡村的清新空气，也锻炼了身体，何乐而不为呢？

我还配合爹喂了猪，不喂多，仅一头，用猪草。在我闲暇之时，我会打猪草，喂猪食，还种绿豆，我还多次跟爹说稻子少打药。

需要、信念，成为了坚持的一种表达方式。

五 许行主张亲历亲为和反对不劳而食，是被强烈诟病过的。

重读《有为神农之言者许行》，契合现在，觉得许行有些可爱了，不禁冒天下之大不韪仗义多言几句。即便是孟子的言之凿凿，深入国人之骨髓，也不影响个人的价值观和导向。何必要一棍子打死呢？你选择入世，完全可以饱含兼济天下的决心驰骋于政坛，你选择山林，也完全可以以仁山乐水的态度穷老林泉。

当下，在某个角度上说亲历亲为、种粟而后食，是仍有意义的。譬如，关于生活资料的安全与否，是能否值得尝试的一个取向。做或者不做，考虑与不考虑，安全和健康是自己的，你面对层出不穷的制假与造假，你仰天长叹，你奋笔疾书，你声嘶力竭，你怒发冲冠，但不如退而结网，选择性地有分寸地效仿许行。

我重新褒扬许行，也许不尽正确，在某些人的心里甚至是谬论。但我想，作为一个个体，也许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需要和表现，是生物的应激反应和生活法则的重置。

孟老先生如果在当今存在，我想，他也会破口大骂的。儒家的精神内核已经开始被人蹂躏了。他甚至会捐弃前嫌和许行成为朋友，一起行走的乡间的田野，日出而作，日没而息的。

积极出仕应该不能以扼杀良心的底线为代价的，应该尽忠职守，恪遵道德……

我已经习惯了食品“安全”的触目惊心，是否我已经麻木。我语无伦次，找不到适合的语言来表达，也许表达无用。

我内心开始煎熬，试图揣测着亲历亲为之外的真实性和可靠性，我精神偏执？

六 我被许行拯救了。我庆幸，我得到了一个暗示。

种粟而后食的事，我想，在时间允许的范围内，力所能及的，我一定是要去做的。不能改变别人，我可以试图改变自己。让自己适应这个纷繁多变的价值观多元的社会。

最近，朋友的QQ签名：锻炼身体，多拿工资。让我大有感触，但也有补充-----食品安全也不可忽视。要真正的安全，恐怕得尽可能地效仿许行了。否则，卑微的理想也只能是镜花水月了。

三十岁后，我被许行同化了。我想种粟而后食，并付诸了行动。

我的身体现在已经开始走向强壮，我用自己的食蔬喂养自己。我已经会了“两手”，一手会敲击键盘，胡乱写写。一手会像我父亲一样种种菜，种种庄稼。我的精神版图上，一方面生长着儒家的独善其身的谆谆教诲，另一方面也滋长着许行的农家思想和实践活动的理论。

我是被逼的，信不信由你，那不过是开始的时候。在接受角色转换的当时，我的心里充满了惶恐和悲催。不过，现在已经成为了一种常态，一种生活的理念和趣味。

我还是要感谢许行的。我虽然不会完全加入他的队伍，但我已经开始了适应当下的量变聚集过程。

我燃纸焚香，向两千多年前的这位朋友致敬，表达对他的怀念。

那夜，我又梦见了他。

他在山野田间劳作，他的队伍开始渐慢地强大，我有些讶然。他说，有的人已经开始选择从叶公好龙到精神还乡。

如今，于菜花深处和稻花香里，我变得自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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