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见的忧伤

　　
　　我要了杯菊花茶，在这里等一个朋友，她工作的地方距此有十多里的路，说好今天回来的，大约十天可以休一天的假。还不到吃饭时间，所以这宽敞的大厅里显得冷落，我向周围看了下，发现其实这里挤满了座位，这些座位被组合后分隔开来，像一个个包了软边的“同”字，被整齐地空降在大厅里，偶尔能看到几顶黑色的头架在汉字的边框上，摇摆不定。

　　因为人少，我一下就掠过方格，越过一个走廊看到对面“同”字里的人，她们喝的铁观音或碧螺春，我无法判断，但同我一样坐在“同”字横线上的女人杯子里的颜色是浓厚的深色，像她身上墨绿色的丝质裙子，我顺着露出桌面的墨绿色往下看，看到一直绵延到脚踝处，白色的凉鞋制止了它的行走。另外两个和她年纪相当的，杯子却显出清淡，我透过玻璃杯准确地捕捉到了，几只叶片浮在杯中，许是斟过多遍的缘故。她们也许是同事，亦或是要好的朋友，都是四十多的样子。那个坐在横线上的女人，在逆光里，酒红色的头发蓬松出一道好看的光晕，使她的脸看上去也十分生动。

　　她们小声说着话，却发出咯咯的笑声，女人的笑点总是很低，似乎快乐的欲望很容易满足一样。横线上的女人笑的时候却低下头，只是浅浅地使面部向外扩张一点，然后保持这样的姿态，看着正说话的人。也偶尔她的头偏向一旁，眼睛在别处停顿，想要找到吸引她的景致，似乎正在兴高采烈的人与她无关。我不知道此时她在想什么，但却看出她有淡淡地忧郁，也或许她正陷在一往无际地忧伤里。

　　朋友还没来，我的杯已空了，被水催开的菊花懒惰地抓住杯子底部，等待重新的唤醒。我添加了些水，看着它们从杯底一跃而起，在水中舞蹈，然后沉淀。对面横线上的女人，呷了口茶，我想那茶早已凉了吧——把目光对准其中一位正在滔滔不绝的人。我看出她是在努力做出专注的表情，也期待尽快获取让她放开大笑的资源，但她像是没有听懂，她在那两个人抑制不住的笑声里，只是轻轻地向外扩张了下她的面部肌肉。

　　朋友来了，大汗淋漓，说是一下班就往这儿赶。她坐在同字的边框上，服务员过来，问明她需要的茶品，还点了几样干果。她平时穿得很粗糙，今天却很精致，她撩起长裙的时候，我看到她还穿了连裤的烟灰色丝袜。她很高兴，说起新单位的事，说那些原本我熟悉的男男女女，如今他们组合在一起工作的诸多趣事。我绕有兴趣的样子，并不插话，听她说。她说他们八小时之外，在宿舍旁边种地，给地里锄草，采摘黄瓜和西红柿。男人们吃过晚饭便到不远的河里垂钓，收获过二斤多的鲫鱼……

　　我看到对面横线上女人的脸陷在双手合成“人”字的掌心里，看不清她的表情。我不知道她们正聊着什么话题触动了那人，或者是她自己心事欺凌了她。另外两人无动于衷，两个黑色的球体碰到一起，然后又被绳子牵着一般分开。那女人双手散开，端正下身体，又呷了口凉茶。

　　朋友打开包，从里面掏出一把杏来，说这是他们摇下来的，味道很好，又掏出一把桃来。她的手很大，深褐色的表皮，有粗浅的纹理镶在背部的褶皱里。她退职后就没闲着，换了几个厂子，最后落脚在偏离城市的纺织厂，做起了老本行。她兴高采烈，说工作是多么快乐的事，以前总不觉得。我知道她过去岗位的艰辛，每月完结，得不到多少报酬。现在虽然同样辛苦，收入却攀升不少，自然她做起来就有了动力。我听她讲工作中细微的情节时，脑子里却飞快地出现与她有关的细节：丈夫的离异，孩子的夭折。她的自信一时被打倒，在普天的黑暗中，她摸索着前行，终于找到遂洞的出口，看到前方照进的光。这是她的幸福。

　　我听她说这些的时候，心里有些许的感动。我说真好啊！我想像着桌上那几只黄杏，怎么从青涩里走出来，在季节的催讨中渐渐变黄变软变的有了香味。

　　对面的女人有点心不在焉，甚至我在她眼里看到了慌张，她捏着一张折叠的纸巾来回拭着桌面。而左右的人却一味沉浸在由对方引发的笑谈里，像是无视于她的存在。这多少有点令我不悦。被人忽略总是件不快乐的事，特别是你身居其中，却成为一只影子或者出气的活物。

　　我把水续上，微笑着听我朋友继续她的话题。我承认，最初她的话是进入我的耳朵的，后来，顺着她的声音，我的思想就偏离了。她的表情让我感动，话的内容已不再重要。我感动的另一个缘由，是我看到她自信心的恢复，她的快乐像杯中的烟波，氤氲在同字开外的地盘上，也侵润了我的心。我大抵知道一个人要从一种黑暗中挣脱出来是多么的不易，甚至要冒着被绳索捆绑一生的可能，而女人有时是多么无力于自己的选择，或者还有投靠的失败，这种击打毁灭的不仅仅是性格，还有对生活态度的固守。而我朋友至少在与命运的争夺中，做了凯旋的勇士。这是我的欢喜。当然我也知道，她因工作而创造出的快乐，也是掩埋过去的黄土，愿那些不幸在她的心底完全地腐朽掉。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感到一种被孤立被排斥。在对面的快乐和身边的信心中，我萎靡起来，也自卑起来。我似乎在对未来的观望中，看到从前那个自信而略带优雅的女人在渐渐陨落的夕阳里，隐匿起来，没有次日的觉醒，也不再可能重登舞台，扮演被人关注的角色。她被挡在喧哗的门外，任何呼救都无能为力。我有点遗憾。

　　我在朋友的信心里挫败下来。

　　她恬静地喝茶，用曲起的中指将散在额前的一缕发，夹在耳边上。当然她也看出我心绪里的不安，她说，其实你……而我总没有她的自信。

　　对面的女人站来，她的目光就与我相遇。她不知道自己的一切其实都化作我眼睛里的影像，随时在我脑子里放映。她似乎有小小的吃惊，也是恐有被我收获的担心。她修长的身体立起来时，两边的笑声静止了。其中一个往她身体上靠了靠，然后抱了抱她，像是感激她的参与和陪同。

　　她们走了。我看着空出来的座位，想着那么美好的墨绿色身段，还有她那一双淡然却飘忽的眼神。吃饭的时间了吧，走廊里有几只影子来回闪现，还有地面与鞋底磨砺的声音，对面空出的“同”字格，很快又被人填上，声音顿时吵杂起来。

　　渐渐地，外面天空的颜色深了下来，隐约地看出，路灯点亮了半空，那些圆形的亮点向四周晕染开来，打在川流不息的车的身上和人的身上。我对朋友说；咱们去旅游吧。她停下嘴里的咀嚼，说，好啊！我说咱们去一个有海的地方，我还没看过海呢。她唔了一声，意味深长地笑了。

　　听人说，见过海的人，心胸都会很开阔。我想，是不是因为那些忧伤被海浪卷走了呢！

　　已经到了天完全黑的时间，但外面却通透地亮，头顶的路灯和霓虹灯的广告，照亮了我们脚下的路。


　　　　　　　　　　　　　　　2013-6-24 [ 本帖最后由 摇曳风铃 于 2013-6-25 11:13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