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不倒单只为情
2021-12-23叙事散文敬一兵
夜不倒单只为情敬一兵看见自己的影子之前，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济济彬彬礼度委蛇之士。这种感觉在太阳光迎我而来时特别强烈。舞台上的演员都是置身在光柱笼罩中，才给观众带来了不朽的形象。我虽然离演员的标准差了一大截，但这丝毫不影响打在我身上的光线，……
夜不倒单只为情
敬一兵
看见自己的影子之前，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济济彬彬礼度委蛇之士。
这种感觉在太阳光迎我而来时特别强烈。舞台上的演员都是置身在光柱笼罩中，才给观众带来了不朽的形象。我虽然离演员的标准差了一大截，但这丝毫不影响打在我身上的光线，照样可以把我塑造成一个倜傥形象。照样可以在翩然语音帮衬下，引起那些面容如水中之月摇曳，离离合合不知深浅的女娃娃的侧目关注。在春天，如果没有女娃娃对我侧目，俨如金黄色蚕丝的光线抚摸我肌肤，自恋或者优越感还是会随了汗毛的温顺倒伏而乖巧起来。
可以想象，面对光线给身体轮廓和线条带来的色泽滋润，突出了它们存在的价值和质感时，一个人陶然其中左顾右盼的状态是何等惬意。这是春天光线的美学意识形态。也是人对自身形象器重和依恋的由来。
什么样的身体轮廓和线条要用什么样的服饰物配来映衬，俨然成了人的气度和素质的旁证。哪怕是在流放途中，哪怕天天吃泡菜喝稀饭，没有服饰物配来修饰也要用行为、语言或者精神上的东西来修饰。一来可以映衬出自己的不同寻常，二来可以旁证自己的温文儒雅。古往今来，像我这样的人多如牛毛枚不胜数。
随了自己年岁的增长，对喧嚣热闹的爱好渐渐衰败零落。独居一隅看书写字，或者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成了我现在心向往之的事情。不经意间的一次回眸，看见身后拖在地上的影子置身在被人抛弃的垃圾旁，我才发现我与自己的影子已经疏远成了陌生的路人。我试着在心里喊了几遍影子，影子终究没有回答。它仿佛不晓得自己有过这名字。
影子和垃圾在一起，放大了环境的湛寂。再由环境的湛寂，放大了我身子停止了漂泊心还在流放的细节。
一连好几天我都细细留心自己投在墙壁上和地上的影子。我不动的时候影子也不动，任由一根电线的投影穿过脖子把影子吊在半空。我抽烟，地上的影子就抽烟。我手舞足蹈，地上的影子就跟着手舞足蹈。甚至，我的一些极其微小的猥琐姿势，也被影子看出了细节而加以严丝合缝的模仿。模仿是全方位的，包括姿势和神态。看久了，就觉得影子成了我身体轮廓和动作的复印机。当然，影子这台复印机不同于物质制造的复印机。它绝不会沉沦在模仿带来的兴奋中流连忘返，一个劲地进纸出纸。它总是用与我步调一致的动作捡拾我随手扔掉的时间、记忆、情感和零散的生活碎片。影子夙夜匪懈始终如一没有一点疏忽的捡拾态度，足以看出我的一生就是一台抽水机——随心所欲从身子前面的水塘里汲取水分，又肆无忌惮排泄到身子后面的池塘里，或者我所走过的路、体验过的生活以及被我经历过的场景中。
墙壁或者地上的影子似乎感知了我给它们腾出的安静，慢慢地进入了更为投入的状态。于是，我的轮廓和影子映衬出来的相同轮廓，也就有了相同的意境。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你给它多少关注，它就会回报给你多少关注。
阴霾的白天和漆黑的夜晚看不见影子，不是影子的问题而是我视觉功能的遗传局限。大白青天，影子挂在我面前布满阳光的墙壁上我还是看不见，这也不是影子施展了隐身的魔术，而是我的视觉，包括生理心理的视觉出了问题：要么患上了白内障，要么就是聚焦发生了偏差。事实上，一个人只关注自己只活在自己一个人的世界里，目眯尘沙心疲计算，就是患上了白内障或者聚焦发生了偏差。不管我看得见看不见，影子始终像一只猫踏着轻巧无声的碎步跟在我的身旁不离不弃。好像影子生来就是为了跟在我身边捡拾我丢弃的东西。我过去对自己的影子熟视无睹恝然置之。我那冷漠寡情的样子想一次，惭愧和庶竭驽钝的针刺感就要煎熬我一次。
煎熬够了，我的皮肤没有生出茧巴，而是长出了对影子的爱恋情愫。影子任由我的眼睛从它的身体上穿来穿去，与人走进树荫的情形完全一致。夏天里，只要我的眼睛走进我的影子里，或者我的身体走进树荫中，身体和脑袋都会顿时凉快起来。记忆也会随了阴影的旋律一道带来的清凉，越加柔软越加深远。看自己的影子跟看城市物象的阴影和一张老照片一样，看到的不仅是事物轮廓线条的背影，还有事物的深度。
影子带给我的是身体轮廓和线条的光影复制结果，连接的却是我在旧日时光里走失的肉身，以及一同走失的生活场景。
夏季炎热难受。再加上密密麻麻的楼群产生热岛效应，阳光的颜色就更加刺眼，光线更加锋利，热度更加灼人。火飘火燎的烦躁让人无处隐遁。人呆在露天坝坝中，身体还没有干枯，脑袋里想的东西却已经先于身体而脱水了。强光成了可以淹死人的深水，囤积起来的热量成了熊熊燃烧的烈火。这个事实说明，没有阴霾的天空和影子的世界并不一定都是好事情。山里的蘑菇，外婆茅房边的菜花蛇，还有我脑袋里那座小山坡上蛰伏的昆虫，都是在阴霾的天空下，或者我投在地上的影子中像拔节而生的竹子那样成长起来的。
囊中羞涩决定了我在物质生活中不可能成为一个享受主义者。但影子却让我成为了一个阅读上的享受主义者。究其原因，大概就是影子里有我的快乐和幸福。
“镜受尘者不光，凡光者终必暗，故先自掩其光以同乎彼之尘，不欲其光也，则亦终无暗之时矣”。这与其说是对和光同尘一词的注解，不如确切说成是对影子随俗而处不露锋芒的意象诠释。我喜欢影子的这个意象——不对我滥加褒贬，只是默默地把捡拾到的东西重新送还到我的记忆中。
过去听人说过参禅人奋发道心，不分昼夜结跏趺坐。或念佛，或参禅，或看话头的修炼过程叫夜不倒单。很多人过不了夜不倒单的门槛。观穿世态识破先因，远离杂行尘沙大纫直至成佛的念头，纷纷夭折在了修炼的路途上。唯有我的影子堪比高僧更胜一筹，不需修炼便有了夜不倒单的功夫。这不是我的臆断，而是影子易于流动难以融入状如水银的属性。我时常被梦中光怪陆离的场景惊醒在半夜的床上，应该就是影子夜不倒单，嘿咻嘿咻把我在旧时光里丢失的肉身搬进梦中的直接应正。这是影子所能应许给予我的最后荣宠——肉眼看不见的影子，依托记忆和梦的形式让我瞬间见识到它的面容。
醒后我会把梦里的场景全部吐出来回味。即使欣赏影子杰作的味道，可以像插在瓶子里的花那样，无扦剔浇顿之苦而又能一次又一次盛开馥郁的香气。然而，这样的馥郁还是无法取代影子把我丢失的肉身放进梦里时，我的神经味蕾曾经有过的欢腾与惊叹。破梦而出的那一刻，我几乎感觉到了灵魂的错愕。我不晓得肉眼无法视之的影子，是怎样婉转曲折地选择了夜不倒单的形式来呈现自己。但我却明白，如果肉眼看不见的影子不选择夜不倒单的方式，极有可能在充满了喧嚣、污染、虚伪和漠视的环境穿越中，因了危机与掣肘而功亏一篑。
取者不贪遇者不争。这样的境界在邸居湫隘迁徙无常之中已经不多了。
在生活的最底层接受滚滚浊浪冲击，还要时常遭遇烦恼和窘困的愚弄。这般状况并非暗示我命该如此。它仅仅表明了烦恼窘困的鲁莽与残虐。最近一段时间我发觉自己的身体被什么东西掏成了一个轻而空的壳子。看久了写久了就有虚脱感，必须躺上好一阵子身体才会慢慢恢复到正常状态中。脑袋却始终无法恢复正常，浑浑噩噩，像一扇关闭的门不能打通我与自然的种种联系。我十分羡慕总是能够敞开脑袋大门的俞平伯，在陈旧、迂腐、僵硬和教条的理念轰然倒地的那一刹那上揽取到瞬间的颖悟遐思，从而写出情愫饱满的诗句。他的诗句虽然大多源于梦境，实际上则是得之于俄顷积之在平日。换句话说，他肉身的现实总是能够与旧时光中的影子互通款曲。我的脑袋大门关闭了多久我自己都说不清楚了。我只晓得大门一关，脑袋缺失的不仅是光线，氧气和水分，而且还有情愫。
情愫被我连同童年、少年和青年时代一起放逐在了旧日的时光中。我的身体在现实中流放，我流放的肉身却在旧时光里思念我。翘首跂踵戴目倾耳之间，唯有记忆和梦这些看不见的影子，能够为二者搭起鹊桥。
过去被我漠视，最多也就当成茶余饭后一个话头的梦这个影子，现在让我感受到了气候上不会退却的春天，也感受到了灵魂上的春天。所谓明白之日，就是解放之日。
记得最清楚的一个梦境，是我高中毕业前到学校农场劳动的情形。这个梦境不长，但宽敞得像一条林荫大道。
在梦里，午后的风从黄叶扶疏秋木锈红的山崖口涓涓涌来。穿过几棵梨树茂盛的枝叶摇动低垂的麦穗和我们的头发衣裳。风清沏得不见形相，但可听到它潺潺倾出汩汩的流动之声，也可看见它是如何把一缕青烟撩拨成金色狂舞的模样。这缕青烟是我们趁老师和同学午睡时分，偷偷潜入麦田燃烧麦穗，获取香喷喷的麦粒来佐酒的产物。物质匮乏的年代，缺斤少两清汤寡水的饭菜，绝对不能满足我们像野草般疯长的身体需求和欲望需求。再加上农场食堂里那个掌勺的叔叔色迷心窍，手中的勺儿长了眼睛似的，看见女同学舀的饭菜就比男同学的分量足质量高。我们敢怒不敢言，只能躲在暗处朝他比中指姆。后来我们几个一合计，决定用烧麦子喝酒的方式聊补肚儿的不安与抗议。
麦粒少，酒也少，只有彼此一边发泄一边偷着乐的话语最多。讨口子打牙祭酒少话多的实质，注定了我们的加餐活动只能像孩童手折的纸船，漂浮在形式和过场的水面上。即便真香不是出自烟熏火燎，麦田烧烤麦穗香损麦田也有焚损之忧，而且在形式和动机上还有龌龊不轨之嫌。但是，我们同甘苦共患难的情愫，因为有了风声、酒香和烟雾缭绕的唐诗般诗韵，还是在烧麦子喝酒的形式中得到了升华和精炼。
正是源于梦这个看不见的影子搬运，天各一方的几个人又聚集到了我的身边。他们用一张永远不会衰老的脸庞，永远不会改变的眼神和姿势，源源不断填补着我现实中缺失已久的真挚朴实的情愫空白。脑袋和身子渐渐有了充盈丰腴的膨胀感，估计都是影子搬运来的形象和感情在积累在凝聚。这个事实表明，影子最大的功用就是勾连我的神与形。影子夜不倒单的动力来自于情愫，也来自于要让我这个平日羞辱戏弄多于珍惜呵护的人，能够在影子面前学会自省自律的愿望。
梦中我们几个人烧烤麦穗偷偷摸摸的动作姿势，猥琐的语言，邋遢的吃相，以及最后各自对着火堆冲尿的举动，都在影子夜不倒单的搬运中，渐渐脱落了罩在身上那层卑鄙龌龊沆瀣一气的外壳。展露而出的，完全是白昼里已经不多的真挚情愫的伟大意义。阡陌之间，不晓得曾经与我一起烧麦穗的同学，是否感知到影子传递的情愫和我们共同创造的伟大意义？是否依凭夜不倒单的我的影子，体验到了隔着千山万水传来的翩然怀念？
[ 本帖最后由 敬一兵 于 2013-5-18 09:16 编辑 ] 敬一兵
敬一兵
看见自己的影子之前，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济济彬彬礼度委蛇之士。
这种感觉在太阳光迎我而来时特别强烈。舞台上的演员都是置身在光柱笼罩中，才给观众带来了不朽的形象。我虽然离演员的标准差了一大截，但这丝毫不影响打在我身上的光线，照样可以把我塑造成一个倜傥形象。照样可以在翩然语音帮衬下，引起那些面容如水中之月摇曳，离离合合不知深浅的女娃娃的侧目关注。在春天，如果没有女娃娃对我侧目，俨如金黄色蚕丝的光线抚摸我肌肤，自恋或者优越感还是会随了汗毛的温顺倒伏而乖巧起来。
可以想象，面对光线给身体轮廓和线条带来的色泽滋润，突出了它们存在的价值和质感时，一个人陶然其中左顾右盼的状态是何等惬意。这是春天光线的美学意识形态。也是人对自身形象器重和依恋的由来。
什么样的身体轮廓和线条要用什么样的服饰物配来映衬，俨然成了人的气度和素质的旁证。哪怕是在流放途中，哪怕天天吃泡菜喝稀饭，没有服饰物配来修饰也要用行为、语言或者精神上的东西来修饰。一来可以映衬出自己的不同寻常，二来可以旁证自己的温文儒雅。古往今来，像我这样的人多如牛毛枚不胜数。
随了自己年岁的增长，对喧嚣热闹的爱好渐渐衰败零落。独居一隅看书写字，或者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成了我现在心向往之的事情。不经意间的一次回眸，看见身后拖在地上的影子置身在被人抛弃的垃圾旁，我才发现我与自己的影子已经疏远成了陌生的路人。我试着在心里喊了几遍影子，影子终究没有回答。它仿佛不晓得自己有过这名字。
影子和垃圾在一起，放大了环境的湛寂。再由环境的湛寂，放大了我身子停止了漂泊心还在流放的细节。
一连好几天我都细细留心自己投在墙壁上和地上的影子。我不动的时候影子也不动，任由一根电线的投影穿过脖子把影子吊在半空。我抽烟，地上的影子就抽烟。我手舞足蹈，地上的影子就跟着手舞足蹈。甚至，我的一些极其微小的猥琐姿势，也被影子看出了细节而加以严丝合缝的模仿。模仿是全方位的，包括姿势和神态。看久了，就觉得影子成了我身体轮廓和动作的复印机。当然，影子这台复印机不同于物质制造的复印机。它绝不会沉沦在模仿带来的兴奋中流连忘返，一个劲地进纸出纸。它总是用与我步调一致的动作捡拾我随手扔掉的时间、记忆、情感和零散的生活碎片。影子夙夜匪懈始终如一没有一点疏忽的捡拾态度，足以看出我的一生就是一台抽水机——随心所欲从身子前面的水塘里汲取水分，又肆无忌惮排泄到身子后面的池塘里，或者我所走过的路、体验过的生活以及被我经历过的场景中。
墙壁或者地上的影子似乎感知了我给它们腾出的安静，慢慢地进入了更为投入的状态。于是，我的轮廓和影子映衬出来的相同轮廓，也就有了相同的意境。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你给它多少关注，它就会回报给你多少关注。
阴霾的白天和漆黑的夜晚看不见影子，不是影子的问题而是我视觉功能的遗传局限。大白青天，影子挂在我面前布满阳光的墙壁上我还是看不见，这也不是影子施展了隐身的魔术，而是我的视觉，包括生理心理的视觉出了问题：要么患上了白内障，要么就是聚焦发生了偏差。事实上，一个人只关注自己只活在自己一个人的世界里，目眯尘沙心疲计算，就是患上了白内障或者聚焦发生了偏差。不管我看得见看不见，影子始终像一只猫踏着轻巧无声的碎步跟在我的身旁不离不弃。好像影子生来就是为了跟在我身边捡拾我丢弃的东西。我过去对自己的影子熟视无睹恝然置之。我那冷漠寡情的样子想一次，惭愧和庶竭驽钝的针刺感就要煎熬我一次。
煎熬够了，我的皮肤没有生出茧巴，而是长出了对影子的爱恋情愫。影子任由我的眼睛从它的身体上穿来穿去，与人走进树荫的情形完全一致。夏天里，只要我的眼睛走进我的影子里，或者我的身体走进树荫中，身体和脑袋都会顿时凉快起来。记忆也会随了阴影的旋律一道带来的清凉，越加柔软越加深远。看自己的影子跟看城市物象的阴影和一张老照片一样，看到的不仅是事物轮廓线条的背影，还有事物的深度。
影子带给我的是身体轮廓和线条的光影复制结果，连接的却是我在旧日时光里走失的肉身，以及一同走失的生活场景。
夏季炎热难受。再加上密密麻麻的楼群产生热岛效应，阳光的颜色就更加刺眼，光线更加锋利，热度更加灼人。火飘火燎的烦躁让人无处隐遁。人呆在露天坝坝中，身体还没有干枯，脑袋里想的东西却已经先于身体而脱水了。强光成了可以淹死人的深水，囤积起来的热量成了熊熊燃烧的烈火。这个事实说明，没有阴霾的天空和影子的世界并不一定都是好事情。山里的蘑菇，外婆茅房边的菜花蛇，还有我脑袋里那座小山坡上蛰伏的昆虫，都是在阴霾的天空下，或者我投在地上的影子中像拔节而生的竹子那样成长起来的。
囊中羞涩决定了我在物质生活中不可能成为一个享受主义者。但影子却让我成为了一个阅读上的享受主义者。究其原因，大概就是影子里有我的快乐和幸福。
“镜受尘者不光，凡光者终必暗，故先自掩其光以同乎彼之尘，不欲其光也，则亦终无暗之时矣”。这与其说是对和光同尘一词的注解，不如确切说成是对影子随俗而处不露锋芒的意象诠释。我喜欢影子的这个意象——不对我滥加褒贬，只是默默地把捡拾到的东西重新送还到我的记忆中。
过去听人说过参禅人奋发道心，不分昼夜结跏趺坐。或念佛，或参禅，或看话头的修炼过程叫夜不倒单。很多人过不了夜不倒单的门槛。观穿世态识破先因，远离杂行尘沙大纫直至成佛的念头，纷纷夭折在了修炼的路途上。唯有我的影子堪比高僧更胜一筹，不需修炼便有了夜不倒单的功夫。这不是我的臆断，而是影子易于流动难以融入状如水银的属性。我时常被梦中光怪陆离的场景惊醒在半夜的床上，应该就是影子夜不倒单，嘿咻嘿咻把我在旧时光里丢失的肉身搬进梦中的直接应正。这是影子所能应许给予我的最后荣宠——肉眼看不见的影子，依托记忆和梦的形式让我瞬间见识到它的面容。
醒后我会把梦里的场景全部吐出来回味。即使欣赏影子杰作的味道，可以像插在瓶子里的花那样，无扦剔浇顿之苦而又能一次又一次盛开馥郁的香气。然而，这样的馥郁还是无法取代影子把我丢失的肉身放进梦里时，我的神经味蕾曾经有过的欢腾与惊叹。破梦而出的那一刻，我几乎感觉到了灵魂的错愕。我不晓得肉眼无法视之的影子，是怎样婉转曲折地选择了夜不倒单的形式来呈现自己。但我却明白，如果肉眼看不见的影子不选择夜不倒单的方式，极有可能在充满了喧嚣、污染、虚伪和漠视的环境穿越中，因了危机与掣肘而功亏一篑。
取者不贪遇者不争。这样的境界在邸居湫隘迁徙无常之中已经不多了。
在生活的最底层接受滚滚浊浪冲击，还要时常遭遇烦恼和窘困的愚弄。这般状况并非暗示我命该如此。它仅仅表明了烦恼窘困的鲁莽与残虐。最近一段时间我发觉自己的身体被什么东西掏成了一个轻而空的壳子。看久了写久了就有虚脱感，必须躺上好一阵子身体才会慢慢恢复到正常状态中。脑袋却始终无法恢复正常，浑浑噩噩，像一扇关闭的门不能打通我与自然的种种联系。我十分羡慕总是能够敞开脑袋大门的俞平伯，在陈旧、迂腐、僵硬和教条的理念轰然倒地的那一刹那上揽取到瞬间的颖悟遐思，从而写出情愫饱满的诗句。他的诗句虽然大多源于梦境，实际上则是得之于俄顷积之在平日。换句话说，他肉身的现实总是能够与旧时光中的影子互通款曲。我的脑袋大门关闭了多久我自己都说不清楚了。我只晓得大门一关，脑袋缺失的不仅是光线，氧气和水分，而且还有情愫。
情愫被我连同童年、少年和青年时代一起放逐在了旧日的时光中。我的身体在现实中流放，我流放的肉身却在旧时光里思念我。翘首跂踵戴目倾耳之间，唯有记忆和梦这些看不见的影子，能够为二者搭起鹊桥。
过去被我漠视，最多也就当成茶余饭后一个话头的梦这个影子，现在让我感受到了气候上不会退却的春天，也感受到了灵魂上的春天。所谓明白之日，就是解放之日。
记得最清楚的一个梦境，是我高中毕业前到学校农场劳动的情形。这个梦境不长，但宽敞得像一条林荫大道。
在梦里，午后的风从黄叶扶疏秋木锈红的山崖口涓涓涌来。穿过几棵梨树茂盛的枝叶摇动低垂的麦穗和我们的头发衣裳。风清沏得不见形相，但可听到它潺潺倾出汩汩的流动之声，也可看见它是如何把一缕青烟撩拨成金色狂舞的模样。这缕青烟是我们趁老师和同学午睡时分，偷偷潜入麦田燃烧麦穗，获取香喷喷的麦粒来佐酒的产物。物质匮乏的年代，缺斤少两清汤寡水的饭菜，绝对不能满足我们像野草般疯长的身体需求和欲望需求。再加上农场食堂里那个掌勺的叔叔色迷心窍，手中的勺儿长了眼睛似的，看见女同学舀的饭菜就比男同学的分量足质量高。我们敢怒不敢言，只能躲在暗处朝他比中指姆。后来我们几个一合计，决定用烧麦子喝酒的方式聊补肚儿的不安与抗议。
麦粒少，酒也少，只有彼此一边发泄一边偷着乐的话语最多。讨口子打牙祭酒少话多的实质，注定了我们的加餐活动只能像孩童手折的纸船，漂浮在形式和过场的水面上。即便真香不是出自烟熏火燎，麦田烧烤麦穗香损麦田也有焚损之忧，而且在形式和动机上还有龌龊不轨之嫌。但是，我们同甘苦共患难的情愫，因为有了风声、酒香和烟雾缭绕的唐诗般诗韵，还是在烧麦子喝酒的形式中得到了升华和精炼。
正是源于梦这个看不见的影子搬运，天各一方的几个人又聚集到了我的身边。他们用一张永远不会衰老的脸庞，永远不会改变的眼神和姿势，源源不断填补着我现实中缺失已久的真挚朴实的情愫空白。脑袋和身子渐渐有了充盈丰腴的膨胀感，估计都是影子搬运来的形象和感情在积累在凝聚。这个事实表明，影子最大的功用就是勾连我的神与形。影子夜不倒单的动力来自于情愫，也来自于要让我这个平日羞辱戏弄多于珍惜呵护的人，能够在影子面前学会自省自律的愿望。
梦中我们几个人烧烤麦穗偷偷摸摸的动作姿势，猥琐的语言，邋遢的吃相，以及最后各自对着火堆冲尿的举动，都在影子夜不倒单的搬运中，渐渐脱落了罩在身上那层卑鄙龌龊沆瀣一气的外壳。展露而出的，完全是白昼里已经不多的真挚情愫的伟大意义。阡陌之间，不晓得曾经与我一起烧麦穗的同学，是否感知到影子传递的情愫和我们共同创造的伟大意义？是否依凭夜不倒单的我的影子，体验到了隔着千山万水传来的翩然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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