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里的少年

　　 《月光里的少年》
　　
　　 王克楠
　　
　　 1
　　一个人躺在山坡上，风，掀开我的衣衫，吹拂着我的身体。那些平时没有见过的鲜花不停地向我压过来，压进鼻孔，压进胃口和肺里，于是，我开始在耳朵里种树，一棵两棵，三棵，一共三棵。为什么三棵呢.....这是我的秘密。几乎是习惯性地闭住眼，便看见了月光。
　　12岁的月夜蹒跚来临，离我住的家属院三里的村庄叫做——三里铺，三里铺西面有一个苗圃，遍地绿树，捱到傍晚，树的影子颤颤巍巍地和月光胶合在一起，亲密在一起。月光的投影里，一定有一个男孩子滚动着铁环到处疯跑，那个男孩子就是我。这是一个美丽的故事，是关于一个男孩子和四五个女孩的。男孩手里推着铁环，女孩手里举着鲜花，在那些个春天分泌出美丽，桃花，杏花，李子花，樱花，肯定还是有樱花的，那么鲜红的颜色，让世界上不少的胳膊软了。
　　沁河就躺在不远的地方喧哗，冷丁就有女子从河面钻出来，长发飘飘，喊我的名字“楠子，跟我玩——”我不太愿意和她玩，她就变化为三条红色的鱼，在水里游，浑身湿漉漉的，真笨，真不好看。我心里想着安徒生的童话，坐在一棵大杨树下休息，坐在月影里。我不动了，女孩子们开始跳舞，把一只腿向后和别的女孩的腿攀在一起，仅用一条腿跳，一边跳，一边唱“跳啊跳啊，跳花篮，花篮里面有小孩儿。”可是花篮里面哪里有小孩呢？如果有的话，就是我，我很想坐到她们的花篮里开放。想着想着，幻想中我就坐在她们的花篮里了，被她们快乐地颠簸着。
　　实际上的我，只是在离她们不太远的地方查女孩子的人数，看她们健康有力的腿，刚开始是4条腿，后面变成8条腿，12条，人多了吗？我有点查不清了，就查她们脖子上的红领巾，数来数去，总是少了穿红裙子的女孩，这个女孩是谁？跑到哪里了，是跑到我的心里了吗？我又开始推着铁环猛跑，在这个小树林，我是主角，她们是我的观众。小树林中有一块空地，这里的树是有腿有脚的，可以跟着我跑。有几片树叶落到我的肩膀上，捏到手里，舔一舔，凉凉的。我相信这些树和嫩嫩的树叶可以进入女孩梦的。我飞快地从女孩子身边跑过，嘴里很响亮地打着口哨，以引起女孩子的注目。可是她们没有看我，但脸上挂着夜来香一般的微笑。她们的身上有些织女牌香皂的幽香。
　　12岁的我，在三里铺或者家属院后面的小树林，卖力地推着铁环，“哗——，哗——，”如果铁环的响声无法引起女孩的注意了，就在草地上打风轮（翻跟头），惹得女孩们的掌声不止，得到了女孩子们的鼓励，我就把跟头翻得又飘又高。
　　　
　　2
　　 我十二岁，我的弟弟十岁。弟弟高鼻梁，大眼睛，有点象维族人。他说话做事也有点象维族，三岁的时候就会“卖羊肉串啦，卖羊肉串啦。”我用妈妈给的零花钱给他买了一只铁环，极为认真地教他推铁环，他不学，他喜欢叠纸飞机。不管是什么样的纸张，在他手里都能变化为飞机。他的纸飞机飞到家属院我推铁环的小树林里，这一只，那一只，像大地的伤疤。
　　我对弟弟这种随手乱丢的习惯极为不满，找妈妈告状。妈妈不以为然。我只好自己教训他，把他赶到墙角，扇了他两个嘴巴。弟弟的皮肤好，脸上立即有了五个红色的指印，两边脸上各五个，共十个。弟弟鼓起腮帮，带着红指印找妈妈告状。妈妈把我摁到床上，打我，隔着衣服，也不知道有没有指印。弟弟也不再去树林里扔飞机了，而是爬到当时邯郸最高的楼上扔，又一次居然爬到针织厂高高的烟囱上，飞机太小，像一个黑蚊子。一个孩子爬到了烟囱上，这样的“新闻”很有爆炸性，妈妈当然知道了，弟弟少不了挨一顿打，当然，我要陪着挨打，理由是“都是跟你学捣蛋的”。
　　我有点不服，弟弟根本没有跟我学推铁环。弟弟不喜欢大地上的东西，喜欢飞。弟弟做的纸飞机个头越来越大，后来飞机变成了风筝，他找来竹条条（北方没竹子，就拆旧竹帘子）和毛乎乎的风筝纸，做好骨架，贴纸，为了能兜住风，纸要贴得微微凹一点。对弟弟做风筝这件事，妈妈没反对。风筝需要用线绳，妈妈心疼她存在簸箩里的线绳总是消失得太快。
　　我当然知道这个秘密，弟弟放风筝，把风筝放飞的很高，嘴里喊着“飞得高一点，再高一点”。结果风筝高过树木，高过高压线，也高过他曾经攀登过的针织厂高烟囱。风筝和蓝天融合到一起，看不见了，弟弟这个时候就开始松开了线绳，说一声“飞啊。”风筝就消失在蓝天了。弟弟的这个行为真的很勇敢，我都有点崇拜他了。风筝在蓝天消失后，我就和他沿着风的方向猛跑，要跑好几里路才能找到那只在蓝天上消失的风筝，当然，找到风筝的概率很低。弟弟说，它是融化到蓝天了，我也附和着他这样说。
　　我是有私心的，想把我的铁环挂在弟弟的风筝上一起飞向蓝天，弟弟不许，说我的铁环会毁了他的风筝。我给弟弟买了两根冰棍，贿赂他，他终于同意在风筝的翅膀上挂上铁环，一边一个，风筝不会栽头。风大的时候，弟弟和我来到沁河河堤上，挂上铁环，飞不起来。只好去掉一个，只套一个铁环，还是飞不起来。弟弟无奈地耸耸肩，意思是努力过了，死心了吧！弟弟的这个耸肩动作深刻在我的脑海。我们居住的那个家属院后面也有一个小树林，没有梧桐树，是细高细高的白杨树。因为风筝载不动铁环，当时我很生气，抓住这两只铁环跑到家属院后面的小树林里，用足了气力，狠狠地往天空扔去（只扔了一只）！铁环高高地贴上了天空，居然没有掉下来。
　　我相信铁环像风筝一样，融化到蓝天了。
　　 3
　　沁河紧挨着河坡老街。这些日子沁河河堤热闹起来了。河堤上不知是从哪里跑来三座棚子，还有铁砧子，铁炉子，风箱。三个棚子里有三个高高大大的铁匠师傅，还有三个并不算太大的学徒。铁匠师傅每天早晨点火，烧铁，敲打铁，日子被敲打得锋利。铁匠师傅带着手套，徒弟不戴，光着膀子。师傅举着小铁锤，徒弟轮着大铁锤，师傅把小铁锤敲到哪里，徒弟接着就是用大铁锤“梆”就是一下，师傅不动，徒弟“梆”地又是一下。
　　河堤上发生的事情很迷人。学校搞罢课闹革命，我和弟弟都不上学了。无所事事的我们这些无法参加革命的小孩子，就在河堤上看师傅们打铁。我拿着我的铁环，找到一个脸上胡子少的师傅，怯怯说，爷爷，给我打一个铁戒指吧。师傅稀疏胡须的脸立即凶了，骂道，去去去，小屁孩，打什么戒指，添乱！弟弟的命运要比我好。弟弟从家里偷了一块铜，找到打铁师傅，让师傅给他打一个铜飞机，还把他几个月的零花钱用作业本的纸，包着，全给了师傅。师傅看了看那块黄闪闪的铜，又看了弟弟眨巴眨巴的大眼睛，说，小屁孩，飞机我不会打，给你打一个有翅膀的火箭吧。结果弟弟如愿以偿有了一只铜火箭。
　　我有点嫉妒弟弟，但还是没有到妈妈那里告发他偷家里的铜。直到过年时，爸爸想找附近的铜匠师傅做一把铜壶时，才发现家里的铜不在了。于是，弟弟颤巍巍地把铜火箭交给了爸爸，爸爸把火箭放在手心，用右手食指拨了一下，它竟然像是陀螺一般地转起来。爸爸嘬起嘴唇，吹了一阵子口哨，说，呶，这很好。弟弟就是这样的，总可以逢凶化吉。
　　河堤上的铁匠棚子还是火势熊熊，这些师傅们并不是来为孩子们打造铜飞机的，师傅叮叮当当打造的是红缨枪的“抢尖”（也就是农民起义时候用的矛）。这些矛有尖锐的尖，矛的后端有一个铁桶，可以套到白蜡杆上，用来扎人的。这些铁家伙刚从铁匠师傅的榔头下敲打出来的时候，黑乎乎的，并不锋利，但经过淬火和砂轮打磨就锋利无比了，清亮亮地骇人。
　　这些尖锐的矛是针织厂的造反派用的，因为造反派占用了河堤，就给街道里的红袖章们留下了一些。我不知这些锋利的东西刺进人的身体是什么感觉？会不会比打青霉素针疼一点？我在12岁之前经常爱发烧，发烧就打针，医生在我的手腕上做皮试，细细的针尖在手腕上挑了一下，就扎心一样疼，把这样一颗矛头扎进人的身体，会不会更疼一些？
　　有了这些铁匠棚子和红缨枪的“枪尖”，整个河堤上就弥漫了人肉气息，人的肉体再刚硬，比起铁质的家伙就软的多了。奥辛维斯集中营里有不少的炉子，那里的炉子不是用来打铁的，是用来炼人的，人进了炉子，没有成为钢铁，成了骨灰。妈妈总是阻拦我和弟弟去河堤上看铁匠师傅锻造红缨枪尖，又无法拦住少年的好奇心，就只好叮嘱师傅给我们哥俩锻造什么小玩意。
　　铁匠棚子的外面，摆放着师傅们锻造出的成品，那些黑乎乎或者亮闪闪的东西像什么呢？一个少年的脑子想不出来像什么？
　　一直过了四十年才想了出来，像死尸。
　　
　　4
　　我又回到了小树林，一个少年仿佛感到了河堤上的世界不是属于自己的，自己的世界应该和小黄花一起开放，应该在推铁环里哗哗哗作响。我不仅仅白天去，晚上也去，有的时候在家属院后面，有的时候去三里铺。两个树林里的路都熟悉我，不会绊倒我。
　　我喜欢月光，喜欢在小树林听月亮说话，也喜欢绿树，喜欢仰头看到在树叶之间摇曳的月光。我每次都能听到树木的呼吸，在小树林，一棵新树苗长出来了，一只陌生的鸟飞来了，我都能闻得到它们略微陌生的气息，它们都能给我带来新的童话。我在树林里锻炼自己的听觉，不仅听得风声，雨声，还能听到头顶的月光滴落，滴答答，滴答答。
　　和月光在一起多好啊。树林里的泥土在夜里会发光，一如漫天星斗。树林也每天渴望月光到来，总是把这个远道而来的亲人招待得很好。月亮在树林里投放了无数的小镜子，我在树林推铁环的时候，像是在玻璃上跑。月亮不凶，也不佩戴血迹斑斑的红袖章，我在学校受了委屈，在家里挨爸爸的打了，就来到树林，月亮总会亲亲地在吹掉我头顶上的灰尘，还给我说悄悄话，“暧，小孩，回家吧，不早了。”月亮和我说话的声音，被树冠上个的长尾巴喜鹊听到了，它就喳喳喳地叫几声，表示抗议。
　　比我更柔弱的是小草，趴在地面，无声无息。我知道我应该和地上的小草一起享受月光的，于是，我躲在树根，把铁环套在脖子上，看着月光从树叶之间哗啦啦地落到我的头顶，我问月亮，你愿意和我一起回家吗？月亮摇摇头。我说，我会爱上你的。月亮笑了笑，没有吱声，也没有像铁匠师傅那么凶我。
　　经常来树林的，除了我以外，还有一个穿红裙子说山西话的女孩，这个女孩是树林里喜欢看我推铁环和翻风火轮女孩中的一个，可是其他女孩都不来了，只有她常来。她手里拿一本书，坐在树林里呆呆地读半天，天色暗的时候，月亮露出脸庞，她就会轻轻地踩着青草回家，树林留下了她的夜来香一般的气息。时间久了，我下决心和她说几句话，问，嗨，你在哪个学校上学？也不上课了吗？她把眼睛从书本移开，看看我，算是回答了。我说，还喜欢看我翻风火轮吗？她又摇摇头。
　　女孩一次次地来了，又一次次地走了。树林里，除了树，树叶，青草，还有月亮。女孩来了，女孩又走了，月亮来了，月亮也会消失。但月亮来的时候，月光会一点一点把光芒照透我的身体，使得我在树林里明亮起来。月亮告诉我，对女孩不要问得太多，你如果喜欢女孩，就把她的面容藏在心里。我点点头。
　　爸爸妈妈在单位搞运动，一任我在树林里沉溺。月亮给我说了很多的话，说过“你去找春天，春天就丢了”，说过“不要相信你看见的东西，那都是假的”，还说过........因为小，都记不得了，只记住了这两句。
　　
　　5
　　爸爸虽然不是造反派，参加运动还是很积极的。但是爸爸成了走资派的“小爬虫”，跟着走资派住进牛棚。于是，更没有人管我了，家属院后的小树林就成了我的家。
　　我在小树林不再推铁环，带着家里生锈的铁锄，给树木松土。我从树林捡来一些干树枝，在树林里盖房子，也就是用树枝扎成各种各样房子模样，还为它们起名为“月亮屋”。月亮每个月至少有15天要来的，月光在树冠闪闪发光，在有月光的夜晚，树木们一一打开自己的身体，用月光驱赶白天里的芜杂。
　　小树林是一个奇妙的世界，少年完全忘记了世界上发生了多么严重的文明退化，也忘记了自己的家庭遇到了什么磨难。沉溺在月光里，在月光下的树林里行走，和月亮说悄悄话，以至于成年以后，每逢生活里遇到过不去的坎，我就要到旷无一人的原野，把自己焦躁的心置于广阔的夜幕，与天空那颗大而圆的月亮相遇，用月光清洗自己的伤口，心中的痛楚就渐渐减轻。
　　那些少年时代的清晨，树林里弥漫着淡淡的雾气，心中会涌上许多感动。世界是丑恶的，但有了月亮，就有了最后的底线，而不至于全方位溃退。在月光下，我的心好像滋润于无形之水，一种无言的美好。中年以后总会遇到这样的瞬间，若干年前种植在身上的美妙月光竟然次第开放，竟然能和此时此地的月夜里的浑香吻合。
　　就这样，一个少年静静地在月光下行走，芸芸众生里的人们是看不见的，但被树木看见了，并且记住了。相信那个穿红裙子说山西话的女孩也看见了，只看到一次。记得那次天色已晚，她还没有回家，捧着书本，没有读，而是把书放在膝盖上，她把自己的额头放在书本上，像一颗红萝卜。
　　我走了过去，说，我送你回家吧。她抬起头迷惘地看看我，说，我没有家，爸爸上吊自杀了。说完，她无语，好像整个人消失了，月光也消失了，树木在风中簌簌发抖。虽然正是百草芬芳旺盛的时节，我感到自己的肢体随着她的话语也消失了，消失到一根不算粗的绳子上，诱人的绳子啊，到底挽着多少生命的音乐呢？我还是努力把想象从绳子上拽回来，说，我还是送你回家吧，会好起来的。“会好起来的”这句话袅袅飘入一个看不见的大容器里，空荡荡地，没有回音。我很惊讶自己居然能说出“会好起来的”这样好听的话。也许这句好听的话感动了她，她站起来了，沿着月光铺就的林间小路往外走，我跟在后面，彼此保持6米距离。
　　走到树林的边缘，她像一只蚂蚱跳了一下，回过头再跳一下，抱住了我，眼泪哗哗哗地像月光流进了我的脖颈。少男和少女冰凉的体温和无助的身体，簌簌发抖，然后，她像一只小鹿一般跑开了，月光追得上，我追不上。
　　后来呢，我们都长大了，知道了她跟着她的妈妈带着她爸爸的骨灰回到了山西阳泉，她到阳泉后还给我寄来了一张照片，穿着红裙子，手里拿着一本没有封面的诗集，眼睛里含着淡淡的忧伤。我的生活节奏要快一些，甚至来不及忧伤，红男绿女，朝朝暮暮，看过了人世间有着太多的未知数以及悲欢离合，太多的谜团。小小寰球，有几只蚂蚁碰壁？我像少年时代那只铁环不停地转动，就业，结婚，上学，升迁，买房，下岗，做不称职的生意人，搬家......最糟糕的是把少年时的那只铁环和她的照片在搬家时搞丢了，更令我不能原谅自己的是居然三年后又一次搬家时，才发现。于是，我给远在澳大利亚经商的弟弟写了长长的信倾诉遗憾和自责，弟弟的回信只有两个字：活该！
　　真的是活该，回首身后，许许多多有形和无形的事物不在了，四十年前邯郸的那个让人爱让人恨的家属院不在了，家属院后面的小树林不在了，位于三里铺的那片树林变成了超市，我的在月光下行走的少年时光永远走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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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本帖最后由 王克楠 于 2013-6-12 06:31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