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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寂然地老去

2021-12-23抒情散文剑鸿
剑鸿在祖父母、外祖父母四个祖一辈的亲人中,外祖母过世得最晚。她过世的时候,我还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外祖母过世后,我就基本没有过和老人朝夕一起生活的经历。在后来的成长过程中,由于缺少至亲祖辈的在场,我有时会感到自己像一棵缺少大树遮挡风雨的小草……
  剑鸿
  在祖父母、外祖父母四个祖一辈的亲人中,外祖母过世得最晚。她过世的时候,我还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外祖母过世后,我就基本没有过和老人朝夕一起生活的经历。在后来的成长过程中,由于缺少至亲祖辈的在场,我有时会感到自己像一棵缺少大树遮挡风雨的小草,虽然可以承受阳光雨露的照耀和滋润,也不免更多地经受风吹雨打。那时,父母还很年轻,年轻得对生活欠缺经验,对命运也无所适从,有时甚至盲目,远不如有着遒劲枝干和茂密枝叶的乡间老树,在风雨中脚跟坚实,岿然不动。因为我经常能够感受到来自于他们内心的紧张和仓皇,以及生活重担给予他们精神的摇摆。
  不仅如此,由于缺失了祖辈至亲的在场,在我眼里,世界似乎更为年轻而具有活力,父母是年轻的,叔叔伯伯舅舅姑姑婶婶都是年轻的。他们面容光滑,身强力壮,一个个生龙活虎,中气十足,步伐矫健,不但可以走远路、挑重担,推得动沉重的独轮车,锄地时手中的耙子也呼呼生风,尖锐的耙刃能将干燥的土地刮得吃吃作响,土块纷飞。在家庭里,在村子里,他们扮演着积极而活跃的角色,每个人说起话来,整条巷子都听得到,有时争吵打斗起来,更是震动整个村子,也震动着我的童年。
  我不知道这种状态,在多大程度上导致了我在心智上的过早成熟。可以肯定的是,这种来自童年的印象,一直刻在心里。
  事实上,外祖母的过世,还造成了一个不可忽视的结果。那就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忽视了父母年龄的变化,只要他们仍然健康,仍然可以田间劳作可以安然无忧地生活,我就觉得自己还是一个孩子,是一个可以躲在树下玩、四处疯跑的孩子。这种心理,无形中左右着我对“老”字的定义和理解。我认识很多老人,但隔着至亲才有的深层关注,就无法确切地知道,时间之笔是如何在他们身上写下这个“老”字的。那些坐在墙角嗮太阳、提着小篮子佝偻着上街、捂着火笼走家串户的老人,在我心里,只是一个个“老”的符号或标签,他们和年轻人的区别,就像书本中感叹号和问号的区别。

面对生活的无字天书,我更感兴趣的是,为什么感叹号是笔直的,而问号却要拐一个大大的弯。我一直相信,符号的背后,一定有着很多鲜为人知的故事。这些故事的内涵,必须经历特殊历程才能抵达。
  这种抵达,在近几年的生活中,似乎有着很深地楔入。因为生活在异乡城市的缘故,更因为工作的繁忙和琐碎,我回老家次数越来越少。但每次回去,都会在心里激起一些波澜。时间和空间的隔离,总会让一些看起来自然而细微的变化,放大到震撼人心。
  早在去年秋天,妻子就和我说,她的外婆身体每况愈下,而且患上了老年痴呆症,神智不清,连身边的亲人也认不清了。我有些不相信。这个慈祥的外婆,是这十几年来给我印象最深的老人,和妻子结婚之后,我就一直感受到她对于晚辈的关爱。儿子刚出生的时候,老人家闻讯,提着一只鸡和几十个鸡蛋大老远地跑来看望,一个劲地叮嘱妻子怎样怎样在月子里注意身体,怎样怎样看顾小孩。我分明记得,前年中秋回乡时,还曾在乡间集市上见过她。她提着一个小竹篮走在赶集的人群中,没等我们留意到她,她就满脸笑意地和我们打招呼,热情地要我们到家里吃饭,见到一旁的儿子——她的重外孙,连忙放下竹篮,搂着儿子心肝宝贝地叫个不停,深深的皱纹里,绽放出无限慈和。那时,我还惊叹,快八十岁的老人家还能这么健康开朗,真不简单。


然而,不到两年时间,八十多年丰满的世事,在老人的意识世界里,竟然化为一片浓雾,完全失去了色彩和记忆。
  今年春节,在满堂和气,一片喜庆热闹的氛围里,我们再一次见到外婆,她正安静地躺在一旁的睡椅上,行动虽然还能自便,但面容憔悴,反应呆滞,和前两年见到的外婆,完全判若两人。她见到我们,眼中也没有了往日那份见到晚辈时的欣喜与怜爱。几个外甥女拉着她干枯得像爪子一样的手,问她,外婆,你还认识我吗?知道我是谁吗?老人虽含笑面对,却神情茫然,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似乎在极尽努力地回忆,隔了老半天,才缓缓地说你是谁谁谁。当我们摇头否认时,老人眼中似乎掠过一丝歉意。这种歉意的眼神,刹那间撞击了我的心。我不能理解,在一个丧失了记忆的迟暮老人心里,为什么还能呈现这样的神情。在她已经开始退化的意识里,到底还剩下一些什么?是部分认知和记忆的留存,还是亲人间本能的亲近。
  这些问题,我无力回答,很多人都无力回答。这是生命和意识的奥秘。也许,现代医学也只能通过生硬的术语作一些毫不关乎心灵的描述。
  生活,好像从来都是生活者自己的,看似和旁人有关,其实却根本无关,有时甚至包括至亲在内。因为我们无法真正去深入一个心灵的内在纹理,去感受那些只能属于个体的欢悦和苦痛,悲凉与孤独,去观照那些诡谲的时光对于一个人身心的内在刻痕。当我回到城市,再次投入紧张的生活,再次埋头于自己渺小愿望的追逐,日子似乎变得重又快捷和轻松起来。半年,或者更长的时光,在倏忽之间就溜得不见踪影。
  再次回到老家,是阳光明媚的五月。我们约好一同去看望外婆。一路上,天空如刚刚清洗,显得辽远而有些孤独,它的怀中空无一人。田畴像天空撒下的一张大网,阡陌如织。油绿的桔树,抽出一枝枝油亮的新枝,一簇一簇的绿意,堆满房前屋后,压在枝上,弯曲,欲坠。成熟的油菜扑在地垄,吐出一团团雾气。当车子在村子里停稳,一打开车门,我们就看到坐在门槛上的老人,阳光像瀑布一样倾泻在她身上,而老人,已经委顿,身体蜷曲,头发枯干。她呆呆地注目于经过身边的人和车,鸡和狗,毫无生机。她的眼睛里,会不会有村子和天空呢?会不会有我们呢?其实,这很难说这是一种注目,因为她的眼神空洞,雾一样的泛着灰白,就像面对一个悠长的时间隧道。在这样一个老人面前,我无力再去探究岁月、时光、生命、终老这些虚幻的词汇的意义。“复归于婴儿”,也许是每一个生命的必然,但一个垂暮的老人和一个新生的婴儿,在任何人的眼里,都不可能受到同等待遇。生命的开场和结尾,会有太多的差异,欢喜与苍凉,热闹与寂然,其中有着太多的关乎人性、关乎灵魂的命题。生命必将收场,而这种轰然却又无声地老去,只是古老而常见的形态之一。
  离开老人之后,温和的阳光仍然照临着我的身体,但却似乎照不进心里。


我的内心隐隐感到一丝疼痛,我想起了许多曾经忽略的事情,想起了不断走向中年的自己和走向老年的父母,想起了正在欢腾跳跃唧唧喳喳的孩子们。我似乎看到那个“老”字寂然地书写在每个人身上,书写在我们的眼神之中和心灵之间,笔触柔软,却轰然惊心。妻子好像也沉浸在心疼里,一直和我述说着着外婆的过去,她说,外婆辛苦了一辈子,外公过世后,三十多年来,将七个儿女培育成家,接着,又帮助儿女们照看孩子,看着他们一个个出生、长大、走远。妻子还说,最难忘小时候在外婆家的日子,冬天的清晨,是外婆将她叫醒,为她烧好火炉,端着热饭送到手里;下雨的时候,是外婆走过泥泞,将雨伞送到学校,立在风雨中等她。从妻子湿润的眼眸里,我看到外婆的老去在她心头激起的波涛……
  
——[ 本帖最后由 剑鸿 于 2013-5-21 17:46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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