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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泉在天上流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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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记得上次去看俞老师是在去年的十月。
     我陪同政委,随行的还有老赵。正是橘黄柿红时,新路岙水库周边的山,是红黄橙绿多彩的颜色,路边屋角的柿树上挂满了沉甸甸红彤彤的柿子,甚是诱人,路边有老头老妇在摆卖柿子和橘子。一汪碧波卧山脚,湛蓝、宁静,老赵说前几年经常和俞老师在他们村旁的水库边钓鱼——俞老师的村子就是水库所在的新路村。俞老师住的是自建的三间三层楼房,算是乡间别墅,记得他和我说过,这是他父母的老房子,曾遭遇过洪水,于是索性拆倒重建。用了比普通民房更多的钢筋和水泥,坚固异常,足以抵挡9级地震。加上这里山好水好空气好,没有污染源,他是想在村里养老的,谁知生了这个病。
     那天俞老师坐在沙发上,状态不错。他比刚生病时泰然了很多,对这种病也是了如指掌,已经接受了现状。反倒是在旁边陪同的八十岁老母亲说着说着,眼里就有了泪花,很是让人心酸。
      病情确诊是在2019年12月。他到上海的大医院做活检,正式确诊为鼻咽癌的晚期。他做了多次的放疗和化疗,放疗对身体的损伤要大于化疗。放疗是杀死局部的癌细胞,化疗是管全身的。一般21天(三周)为一个疗程。第一周要去上海医院,医生要检查、诊断和治疗,随时掌握他的病情。第二周的第一天继续打化疗针,可以在宁波本地医院进行,第三周在家休息。放疗是针对身上肿瘤突出、疼感强烈的部位,一般至少要做10次以上,比如他颈部的放疗长达33次,造成他的脖子和脑袋差不多大,看着有点怪异。放疗还造成他味觉的丧失,那几天他吃任何食物都是一个味——没有味道,一周后才恢复了部分的味觉。放疗虽然有一定的指向性,但还是不可避免会对周围的器官造成损伤,尤其是腰部和胸部的放疗,对内脏的破坏严重。
     俞老师很后悔没有早点到上海做检查。他回忆这个病可能潜伏有10年了。那时他就觉得每天下午身体不舒服,没力气,但没引起重视。后来的脖子肿块、肝部囊肿都是身体发出的信号,都被误诊了。如今背部和腰部的癌细胞还不算可怕,肝部和肋骨的癌细胞比较严重。这种癌细胞喜欢长在又平又圆的骨头上,肋骨是最好的寄生点,所以他的前后肋骨上都有这种细胞。但总体来说,鼻咽癌的细胞还算是惰性细胞,不像其他癌细胞那么凶猛,否则早就挂了。
     除了病情,俞老师最牵挂的是女儿的工作。他女儿在嵊州烟草局工作,局里也帮他出面申请调动工作,但因为五年的服务期限没到,调动非常困难。2020年他女儿参加了公务员考试,因为干扰太多,成绩不太理想,没有进入面试。
2
    旧年的农历腊月二十八,我陪领导再次去看他。这次俞老师的情况不太理想,上次他是坐在沙发上接待我们的,这次已经卧床了,在二楼的卧室。脸色也不好,呈铁青色,消瘦了很多。听力不太灵敏,说话也有点吃力。他的夫人张老师介绍说,他每天半夜二三点钟就要痛醒,会发出呻吟声。癌细胞早已扩散到全身,并显现出来,每隔十二小时要口服吗啡,才能止痛。局长和他约定,春天时再来看他,一起晒太阳、聊天。下楼后,局长安慰了他73岁的老母亲,因为老人家的眼眶已经红了。
     再次见到俞老师是在年后。2021年的一个周六,我陪局长去看望俞老师,同行的还有小皮和老赵。周五晚上我提前和他夫人张老师联系,说是在北仑人民医院住院,从上海治疗回来后,情况不太好,2月24开始就住院了。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和我之前得到的信息差不多。因为张老师和俞老师的母亲都打电话给政委,说是要准备墓地了。
     那天早上,几个人在医院住院部门口汇合,一时找不到入口,因为进入病房需要核酸检测的证明。我打电话给张老师,俞老师的姐姐下楼来接我们,从一个偏僻的小门进入,七转八拐后才到达11楼西侧的病房。张老师看见我们手上拎的水果和牛奶,说了一句:“感谢你们了,可惜俞老师现在吃不了了。”只见俞老师斜躺在床上,人比年前还要瘦,脸上的颧骨都露出来了,打点滴的手臂更是瘦的皮包骨头。他的神志很清醒,他夫人和姐姐说这种情况不多见,有时他会神志不清,说胡话,变得离不开人,希望夫人和姐姐都能陪在他身边,一刻不见就要询问。张老师说昨天晚上他基本没睡,时不时地醒来,两个人都在陪夜,我担心她俩的身体是否能承受。俞老师说自己的肉转移了,胸口处新长了一个包,两只脚变得浮肿了,还让我们掀开被子来看。我看了,脚掌确实浮肿的厉害。因为瘦,他的眼袋变得很明显,眼睛也变大了,眼珠凸出的超乎寻常。他的眼睛有点湿润,感觉蒙着一层水汽,转动不太灵活。说话也慢,很吃力,他姐姐时不时用棉签沾点开水,放在他的唇上,让他抿一下,润润嘴唇,解释说口腔里都是水泡,吃不下啥东西。在上海检查的情况还不错,身上的肿瘤都没有增大,谁知回北仑后检查是严重贫血,血细胞不到常人的一半,输血已经好几次了,前天才输了两个半单位。正常情况下输血后可以维持四五天,如果情绪激动就会缩短时间。医生说这种症状是类白血病,自身丧失了造血的功能,可能是癌细胞转移到骨髓或是放疗破坏了他的造血功能。
     他自知时日不多,开始交代后事了。希望死后能有一个小型的追思会,只要一些熟悉的同事能去看他一下,不想惊动很多人。他最担心的是女儿的工作,孤苦伶仃的一个人在嵊州,张老师在旁带着哭声说:“俞老师走后,我在北仑也是孤苦伶仃的一个人了。”俞老师缓了一下,希望局领导能帮忙协调女儿工作调动的事宜,张老师在旁边解释最好还是在烟草公司。
     说了二十分钟,俞老师可能是累了,闭上了眼睛,但嘴巴还是张开着,下巴处是吸氧的塑料小管子。怕打扰他休息,我们乘机告辞,他又睁开眼睛,和我们道别。张老师陪我们到楼道,局长安慰了几句张老师,除了照顾好俞老师,自己也要注意休息,就下楼了。我们能做的,其实也很少。
3
    3月15日是周一,早晨,阳光明媚,是难得的好天。我在高速上开车,开着导航,不时传来林志玲软糯的声音。这时老赵打来电话,我接通免提,他说俞老师昨天走了,我心中一酸,猛地踩了一脚刹车。下高速后,发现有个未接电话,是张老师打来的,说俞老师昨天晚上7:07走了。凌晨时分,我莫名醒来,上了个厕所,发现小便并不多,心里有点奇怪,平常我不会在这个时间点醒来的,一看时间才三点十分。我在床上想,不会是有啥事情发生了吧?难道是俞老师?没想到昨天晚上他就走了。
     到单位后,我给各位领导汇报了情况,列席了个紧急的短会,领导指示和俞老师的家人对接,于是我和老赵等人赶赴俞老师的老家。阳光真好,气温一下子就升到了二十多度,我今天穿多了。新路岙水库一汪绿水,碧色可人,虽然下了几场雨,但水位还是很低。前几天沉没多年的一座古桥出现了,引起了媒体的关注,可惜俞老师再也看不到了。到了他家,才知道详情,14日的早晨他喝了点粥,情况很正常,到了下午人就昏迷了,医生检查后,建议家人拉回家,可以准备后事了。于是备了17包氧气袋,回到了老家新路村,当天晚上他就停止了呼吸。走的时候很安详,他再也不用承受各种痛苦了。
    家里聚集了很多人,亲戚朋友都来了,我们找到张老师,她的眼神有点迷茫,说不了几句,眼泪就流了下来。送上慰问金,想和她协商相关的后事,旁边的亲戚说这个和总管去商量。总管是他妹夫,五十岁左右,他说按照本地的习俗,是三日排场,昨天算一天,今天遗体火化,明天骨灰上山埋葬。家人准备下午一点把遗体送到殡仪馆,简单的告别仪式后,就直接火化。我有点着急,下午13:45组织部要来我局考察干部,全局中层以上干部和全体机关干部都要出席,如果太早,很多同事都无法到场。总管也理解,说时间可以往后推一推,但殡仪馆这边需要局里去协调。我打了好几个电话,请殡仪馆工作人员延迟一点,因为正常时间他们下午三点下班。请示领导后,定于三点半举行追思会,我马上在各个钉钉群里发布消息,告知给一些已经调离我局的老同事,都是2002年同一批招入的人。
     期间,我去瞻仰了俞老师的遗容,遗体放在他家老房子的堂前,本地人专门安放遗体的场所。他躺在一块旧门板上,上面吊挂着白色的蚊帐,他的遗像不是制服照,而是穿着西装的证件照,估计是他在智慧城管时的工作照。旁边的八仙桌边,坐了三个老太太在念经。遗像前有蒲团,我跪下,磕了一个头,绕着他的遗体,走了一圈,蚊帐并不透明,我看不清他的脸。我看到了俞老师的女儿,电话联系过,她读小学时俞老师带来过单位,如今是个大姑娘了,个子挺高,眉眼极像俞老师。
     打了十几个电话,时间就已经十一点多了,总管请我们去简单用餐。除了我们三人,春晓和大碶中队也来了好几个同事,刚好凑了一桌。饭前,局长打来电话,说他要过来看望一下,下午他要到市局开会,没时间参加追思会,只能在中午时间来表达心意。午饭就在他家西侧的老年协会里吃的,约有四五桌,专门招待前来吊唁和帮忙的亲友。我匆匆扒了一碗饭,去了停车场,毛衣穿不住了,我脱了扔在车上,在路边的阴影处等侯。一个人的时候,我不敢细想,否则酸楚就会涌上来,需要抬头看天,才能避免眼中的液体流出来。天是真的很蓝,桃花开的很艳,树叶是娇嫩的绿色。突然,离我十米远的树上掉下一个大树枝,啪的一声砸在道路中间。我过去一看,这段树枝已经枯死了,我把它挪到路边,提在手上,感觉不到啥分量。
     局长到后,陪同着到了灵堂,他沉默了一下,也下跪给俞老师磕了个头。我知道他的腰椎动过手术,钢板还在体内,其中一条腿经常处于麻木状态,家属忙不迭地上前来搀扶。他安慰了俞老师的父母和妻女,表达了下午不能出席仪式的歉意,没吃饭,就匆匆离开了。我也乘机告辞,因为局里还有一大推的活,在等着我。
     中午没午睡,很困,下午的时间是在忙碌中度过,我不断的喊人,配合组织部的测评和谈话。谈完话的人都离开了,去参加俞老师的追思会,楼下停着租用的大巴车,14:40出发,到殡仪馆要40分钟左右。同事们在下班之前回到了办公室,我简单问了下追思会的情况,脑子木木的,身体感觉很疲惫,没有时间悲伤。之前我拜托一个去现场的同事,帮我代送了一个花圈。
      那天我一直忙到七点多,才回家。女儿放学后,已经给我打了好几次电话,她的肚子早就饿了。
      2002年我和俞老师一起考入这家单位,面试和体检时都在一起,如此算来,认识快有二十年了。之前他是小学的高级教师,高大的身躯中有一颗细腻的心,业余时间喜欢写诗,发表过不少诗作,笔名为清水湾。我在整理他的遗作时,认真校对和阅读了他的诗歌,感觉比以前更能理解其中的内涵,更贴近他的内心。他的诗歌,朴素含蓄,有古典韵味,要费点心思去研读,常有一些描述性意象,比如故乡、湖泊、河流、游鱼。他乐于做一条“隐匿于湖泊深处的鱼”,如今他的愿望实现了。
      他的名字中有“泉”字。我不太懂现代诗,只能以一首古体诗,来表达我的哀思:
      新路毗邻水,背依太白山。
      垂竿祛暑意,品茶煮清泉。
      转瞬风云变,顽疾梦魇缠。
      天堂应不痛,鱼戏清水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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