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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姑婆

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一位女人出现在我家的门口。她穿着一件蓝咔叽布立领斜襟罩衫,一条深青色粗布长裤,脚下的三寸金莲,穿着一双尖尖的布鞋,手里还提了一个竹篮。
“沙队人,沙队人。”
她在我家门口站定,看了看左右,然后压低嗓音,轻轻对着我家屋内喊。
那时我八岁,却不认识她,自然也不知道她是谁。学校已经开除了我,我害怕见熟人,也害怕见生人,只能怯怯地呆在家里,孤独,痛苦,像一条可怜兮兮的小狗。是的,我还笼罩在无边的恐惧中。那堵害得我家里天翻地覆的墙上的字迹,那些谩骂“共产党毛主席死了”的字眼,始终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我不能理解,出于愤怒,我是把那些字迹涂掉了,怎么反倒成了“现行反革命分子?”公安的人说的那些话也还在我的耳边回响:“不是你写的,你为什么要涂掉它”“反革命分子就是你了!”我不服!可是,不服又有什么用呢。他们一走,抄家的人就来了,还挑走了家里仅有的二担谷子。我们全家九口人,突然间无以果腹。看着饥肠辘辘的七个孩子,妈妈说,我去你们姑婆家看看,看能不能借点米来。那天她走了八里夜路,带回了一个小布袋,里面装着五斤大米。
我望着那个女人,又避开那个女人的眼睛。我的心里明明知道,她在喊我的妈妈,却不知为什么不愿吱声应答她。我也清楚,但凡娘家来走亲戚的女人,似乎都这样喊她们娘家嫁到村里来的某个女人。就像舅妈来我家里,她也是这样喊我妈妈的。
妈妈也听到了喊声,急急地从后屋跑出来,一见那个女人,脱口道,哎耶姑姑,姑姑来了!……姑姑不进来喝口水么!姑姑到屋里来坐下子!进来坐下子呗!
“不了,不了!太阳都到头顶了,我还要到闹上去当闹呢。”女人婉辞着,从竹篮里拿出一个小小的布袋,转手递给妈妈,小声道:“沙队人,拿着!莫做声……一点子米,对付几日吧。”
妈妈接过了布袋,愁容好像舒展了一些。她正在苦恼,家里又没米下锅了,这不是雪中送炭么。妈妈把米袋藏到身后,也压低嗓音,轻轻回道:“哎耶嘞姑姑耶!姑姑叫我怎么好意思呢……姑姑,当完闹,转来你要进来吃饭嘞……”
我明白过来,这个女人就是妈妈口中常常念叨的,救了我们全家人性命姑婆。我犯了嘀咕,这个姑婆从哪里来的?爸爸从没有提起过她,她和爸爸应该没有多大的关联,跟妈妈倒是很亲。那么,她为什么要帮我们?后来才知道,她是妈妈外婆家那边的人,虽并非妈妈的亲姑姑,却要胜过亲姑姑。
姑婆还是继续婉辞。她已经说过了,她要去“闹上”“当闹”。闹上就是镇上,当闹就是赶集。她对妈妈挥一挥手,催促道,快进屋里去!孩子饿着呢!然后迈开裹着的小脚,转身往闹上当闹去了。
姑婆送来了一小袋米,这让妈妈感激涕零。然而,这仅仅是第一次。从此往后,姑婆常常来。只要是赶集或者路过,她都会从村边的大路上拐进来,走过村口的青石板桥,走过一棵大樟树,再左转进入巷弄,给我们送来一些吃的东西。
我与姑婆的第一次亲密接触,是在我大病一场,到公社医院住院的时候。
经历了无数次的批斗、游街、吊梁毒打之后,全公社召开了一次万人批斗大会,我成了台上最小的反革命分子。当我被逼跪下,任人拳打脚踢时,不知什么人从背后踢了我一脚,我从台上滚下来,跌到了地上,一时鼻青脸肿,鲜血横流。回到家,我发高烧了,据说烧到四十多度。几天几夜,我昏过去,醒过来,昏过去,醒过来。有一次,我刚从昏迷中醒来,脱口就问妈妈,妈妈,怎么不带我去治病啊?妈妈说,崽呀,我带你去,就会带你去。可是,那时我不知道,妈妈到处去借钱,哪怕只借五分钱,村里都没有人敢借给她。
邻家的婆婆听到了妈妈的哀哭,悄悄过来看我。她问我她是谁?我胡乱喊了一个名字。邻家的婆婆脸色大变,赶快偷偷塞给妈妈五毛钱,催她赶快带我去大队合作医疗所。可是,医疗所的医生不知道我是什么病,他告诉爸爸,我可能得了钩端螺旋体。爸爸吓倒了。妈妈求得大队书记的批准,带我去了公社的医院。一位部队转业的女医生,姓朱,疑心我得的是肺结核,开了单子,叫我去县人民医院照X光。
我在公社医院住院40天。不想姑婆也住进来了。妈妈带我去看她。在她的病房,她拥着被服坐在病床上,慈眉善目,对着我咪咪笑。她叫我坐到她的身边,一把将我搂在怀里,一遍一遍地喊:“细仔耶!我的细仔……”那情景,仿佛我真是她的细仔似的。她还将别人送给她的东西拿给我吃,将一些饼干、水果罐头,冬瓜节,灯芯糕……塞给我,让我带回病房里去。临别,她嘱咐妈妈:“沙队人,等细仔病好了,让细仔到我家里来吧。”
我没有想到,自己真的能到姑婆家去。
民兵连长来我家质问爸爸,你想卖崽呀?他丢给爸爸一封信。那是爸爸写给大哥的信。大哥在部队当兵,部队要提拔他,派人来大队政审调查。爸爸想到了这一点,写信告诉大哥,他准备把我送到姑婆家去。谁知还是晚了,部队的调查已经结束,大哥的提拔也泡了汤。
然而,爸爸妈妈还是让我去了姑婆家。姑婆只生了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很想要一个儿子。那时我想,爸爸妈妈真的要卖掉我吗?他们要嫌弃我吗?可是,我不想离开家啊!
那时候,一个孩子的孤独,没有人理解,一个孩子的痛苦,没有人知道,一个孩子的迷茫,更没有人明白。但是,我无法选择,无法抗拒,也不晓得怎样抗拒。我知道,继续呆在家里,不知哪一天,我又会被拖去批斗、挨打。我无路可逃,也无处可逃。
妈妈叫我自己去姑婆家,可是我从来没去过,不知道怎么走。妈妈说,上了门口那条大路,一直往东走,走完八里路,有一个松林村,就到姑婆家了。她没有让我带东西,只让我穿了一件她自己织的白布衬衫,一条青布长裤,一双布鞋。正是仲春,湿湿的天气格外闷热,懒洋洋的太阳照着懒洋洋的我,树上的布谷鸟也有一声没一声。迷迷茫茫中,仍然虚弱的我有气无力,踽踽独行,身上不断渗出淋漓的汗水。
终于到姑婆家门口了。姑婆正在家里和人说话,我喊一声“姑婆!”,她先是一愣,回过神来,霍地从板凳上站起来,提起裹脚板,迈着匆匆小跑的碎步迎上来,笑容可掬地喊:“哎呀细仔!我细仔来了!嘿嘿!”然后伸出温暖的双手,将我紧紧地拥入怀中。她轻轻地拍打着我的脊背:“细仔!细仔!我的细仔!嘿嘿……”
姑婆为我煮了香喷喷的白米饭,炒了两个鸡蛋,煎了一碗河鱼仔。做好饭菜,带着满面笑容,将饭菜端到我面前,细声招呼我:“细仔,来来来,吃饭”。然后,她坐到我的身旁,微笑着端详我,打量我,又不断挥手,为我赶去飞来飞去的苍蝇,还用手帕轻柔地擦去我满面的汗水。看见我狼吞虎咽吃饭的的样子,她抚摸着我的额头,笑眯眯地劝道:“细仔,慢慢吃……多吃点。”
那天晚上,我睡在姑婆温暖的怀抱里。很久很久了,我在家里都是和哥哥弟弟睡在木楼上,睡在稻草铺就的床铺上。那天,我在姑婆的怀抱里睡得格外的香,也格外的甜。
我成了姑婆的宝贝,天天能听到她“细仔,细仔”的喊叫。姑婆的丈夫,我叫他姑公,个子不高,满脸挂面胡子,留着胡茬。他老实巴交,却是村里很受敬重的木匠。但是,我很少能见到他。每天早晨,他早早地就去袁河里打几网鱼,回来吃过早饭就去一个废弃的尼姑庵里,帮生产队里做木工活,不到天黑不回家。我感觉,姑婆家似乎是殷实的,她天天给我吃干饭,时不时还给我吃一点猪肉,鱼儿隔三差五。姑婆的两个女儿,一个当大队广播员,一个在读共大。
一天半夜,狂风大作,雷声隆隆,倾盆而下的暴雨如排山倒海。妈妈突然来了。迷迷糊糊中,我听到姑婆在唤我:“细仔,嘿嘿嘿,妈妈来了。”我知道,家里准是又揭不开锅了。我看见妈妈手里提着一个小布袋。临走时,只听姑婆对妈妈说,孩子挺乖,你放心回去!这次姑婆让妈妈带走了多少粮食,我不知道。好像听她对妈妈说,唉,对不住哦,只有这一点子了……俄顷,妈妈顶着狂风暴雨回家了。
短短的几个月,我在姑婆家饱受呵护,饱受厚待。然而,好日子总是很短。或许,上天不让我做姑婆的儿子,它硬要将我活生生从姑婆身边离开。
秋天,闷热的天气令人生厌。姑婆病了,好像是痢疾,突然上吐下泄,箭一般的倾泄不止。她的家里人手忙脚乱,叫来了赤脚医生,吃了些什么药,可还是止不住。下午,正当大家担心她生命的时候,好不容易止住了,却已是死去活来一般。晚上,我继续睡在姑婆的身边,感觉她好像没有了丝毫的力气。第二天,姑婆把我叫到床前说,细仔,我没力气照顾你了,你先回去,等姑婆的病好了,你再回来吧。
我回了家,却再也回不到姑婆的身边。
爸爸力争,我回到了学校。读小学,读中学,读大学。我离姑婆越来越远。但是,每当寒假暑假,我都要去姑婆家看她,她也一如既往的待我,见到我还是那个样子:“嘿嘿嘿,我细仔来了。”
上大学以后,我去看姑婆的机会越来越少了,但总会时时想起她。毕业的那一年,暑假了,我回到家中,准备去看望姑婆,妈妈说,姑婆差一点死了。
那是一个平常的下午,几个放学回家的孩子突然在禾场上打架。他们象打生死架一般,彼此不顾性命,一时鹅卵石子、破烂砖头乱飞。姑婆看见了,一边喝止,一边迈开她细小的裹脚,一歪一扭,奋不顾身地扑过去,大喊道:“哎呀仔嘞,打不得打不得,会出人命啊!”。她跑进孩子们中间,拉开那个,扯开这个,轰,一块砖头飞过来,直击姑婆的脑门。姑婆倒下了,昏迷了。她在医院里昏迷了十几天,好不容易救过来。出院以后,她却不找家长要一分钱,家长们纷纷端了汤面来慰问她,她却“不要不要”的,心疼人家不该乱花钱。
时光飞快地流逝,姑婆老了,我的女儿也出世了。妈妈要来给我带女儿,我把姑婆也接了过来。我想象孝敬妈妈一样孝敬她,可她只住一个礼拜。据说,她回去以后,总是不断地念叨我,逢人就夸:“我去我细仔那里了。我细仔真好,真有良心!”
常常想,世间的人和事,能让人一辈子记得的,不是做了多大的官,不是发了多大的财,而是一个人的善良。姑婆值得我永生记住。
大约90年代中,姑婆永远离开了我们。去世时,据说她不停地喊我的名字。可是,我远在外地,没有得到她去世的消息。第二年清明,我专程去她的坟上看望她,给她烧纸,给她点香,给她敬酒,给她深深的跪拜。然而,那年以后,我以为我很忙,没有再去看过她,甚至连她坟茔的位置都忘记了。
那年的清明节,我回老家祭奠父母,突然感到久不祭拜姑婆的罪孽,心里深深地自责。一种强烈的冲动驱使我就要赶往松林村。天已经乌黑乌黑了,万物笼罩在黑暗之中,大雨滂沱。可是,待我驱车赶到松林村,却是辨不清方向。我在村子周边打转,始终找不到进村的道路。我迷路了,几次走到断头路的尽头,不知道要往那里去。子时过了,倾盆而下的暴雨,劈头盖脸地拍打着我的车窗,犹如拍打我的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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