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市里寻觅

　　这么多人都到城市里来，我也到城市里来，来这里生活，来这里生儿育女，来寻求自己想要的，最后还将在这里衰老，却不知道百年以后能不能被埋葬在这里。
　　在城市里，说话的语气和走路的样子怎么都有了表演的意味了呢？那么煞有介事或者那么郑重其事，仿佛自己的表演真的有人在观赏着、赞叹着。城市里有那么多的脸庞，如春天的蒲公英花盘一样的脸庞，如夏日向日葵花盘一样的脸庞，也有秋天的金钱花的花朵一样的脸庞——已经很清楚了，那些花的脸庞要么金黄，要么橙黄，要么明黄，都很好看，温暖，明亮。即便在盛夏暑天，也让人想起温暖，即便在灯火灿烂的城市大街上，看见那些脸庞的时候也会觉得还是那些花儿一样的脸庞更加明亮。至于行进在婆娑树影下的那些脸庞，也让人想到宁静夜色里的萤火虫和晴朗的夜空又高又远处闪烁的透着蓝色的星光。
　　当然，说来说去，最想说的还是自己挚爱的脸庞。
　　在男人的心灵田地里盛开着的应该多是女人花吧。花开遍地，却没有完全相同的两朵，不一样的黄色，不一样的温暖和不一样的明亮。花里看花并无花。从形象到抽象，从具体到概括，心里关于女人花的样子怎么也不会产生程式化和概念化。心灵、情感和理智永远都不会停留在性别意义的“女性”上，千面佳人，仪态万方，但是，每一个关注着女人的男人的心里通常锁定一人，“弱水三千，吾只取一瓢饮”。于是，哲学的论辩和逻辑学的推理都回到原点上。她，就是她，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第二个。
　　曹子建是钟情于“洛神”的。除却“洛神”所代表的深层观念意义之外，作为自然人形象的女人，洛神是很美丽的，“其形也，翩若惊鸿，宛如游龙，荣耀秋菊，华茂青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由神而形，由视听而触碰。在曹子建心中，这个本来具有高度概括意义的形象又是唯一具体的形象。“洛神”之外，所有的女人都混同于概念意义上的抽象范畴之中。同样“心病”沉重的，还有一大帮宋朝“婉约派”的词家，他们中的有些，他们的“婉约”竟然到了“绮靡”和“羸弱昏乱”的地步，人或言之曰“病”。可是，这是没有办法的，是那些人自己想要的“病”，一旦“患病”，人的情感和理智全都溶解于病或者为病所俘，最后身不由己地与病痛同流合污。醉不识酒，谁能拯救他们呢？他们仅仅是“生病”了，或者，他们居然“生病”了！惋惜中也有羡慕的，并没有犯下滔天大罪、也没有惹下滔天大祸，他们只是“病”了，他们也在痛着，但他们总是有意回避和掩盖自己的痛，久而久之，因痴而病的人，既不知“病”，也不知“痛”，“病”和“痛”已经变成他们人生的常态。这是宋朝早、中期一干文人们的无奈，他们已经被病态十足的氛围所遮盖。
　　再小的城市都有它们自己的繁华之处，而但有繁华必有女人。
　　除了曹子建，还有唐玄宗、李商隐等人。唐玄宗把所有的心事全都付诸于行动之中，他的喜悦情愫之亢奋，他的创作激情之勃发，他的才情之澎湃奔涌，他的创造能力之强大，他的才思的敏捷、他的灵感的丰盛，使他以《霓裳羽衣曲》的惊天绝响留下许多遐想给后人。他所钟爱的女人，他的后宫三千佳丽和梨园科班，为他跳起《霓裳羽衣舞》，也为世界创造了辉煌的皇家歌舞盛典，并且流响千年、风舞千年……
　　还是在唐朝，在晚唐，李商隐满怀恋念之情为他所爱的女人写下了惊世之作《无题》：“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谁也不知道这个凄美爱情故事最后的结局，但在今人看来，结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过程。曾经刻骨铭心，曾经牵魂动魄，就足够了，囿于内敛谦恭的品质和理教道德观念的庞大的一群，最完美的爱情从来都是没有完美的结果的，出人意料的是坚不可摧的规范和道德伦常大获全胜功德圆满，所有爱的美好全都只剩下美好传说和阴魂不散的教化意味，并由后人用自己的人生体验和情爱经历甚至虚拟的文本来填充、来弥补、来接续，比如《梁山伯与祝英台》，比如《牡丹亭》，比如《西厢记》，比如《红楼梦》……
　　李商隐还有一首倾情之作，叫做《锦瑟》，这首诗是这样写的：“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小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人生况味，酸涩难辨。惊心动魄的心灵激荡已经逐渐平息，缠绵纠结的情感影像已经变得模糊，一念成绝响，幽思如天远，所有心灵的苦痛都是留给活着的人来忍受的。但是，谁也不知道这到底应该算作一种惩罚，还是应该算作一种训诫，或者应该算作一种奖赏，大概不会是明确的教诲，其中是没有提倡过也没有发生过根本性的反叛意见的。总之，心灵情感滋生的苦痛再远都无法逃离灵魂的疆域，再飘渺也无法逾越理性的天地。也许那是灵魂的另一种炮烙之刑或者五马分尸之刑，谁也不知道世间还有没有更好的办法来将其开脱。至于马嵬坡上香艳且悲楚的传奇更是玄之又玄，原来那座香塚里面并没有杨贵妃的骨骸——不愧是风流多情的唐明皇啊！
　　夏天说来就来。在春天里爱上的女人曾经那么含蓄，那么矜持，那么安分守己那么不亢不卑，春天一过，含蓄丢了，矜持也丢了，像一朵塑料花一样常开着，仿佛再也不会感到疲惫。夏天越来越近，衣服越穿越少，而彼此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远。女人如花。如花的女人是最善于表演的。对于总想张牙舞爪的男人来说，“飞扬跋扈为谁雄”？对于总想如花一般开到最盛且常开不败的女人来说，“巧笑美目为谁容”？追问的结果是回到了同一个源头，爱和被爱终于合构成同一块磁铁的“南”、“北”两个“磁极”，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容相依又明确地排拒，互为依存，彼此证明。爱的“磁场”有无限广阔的空间，爱的内核相互支撑又相互消散。这就是人的情感世界中难以排解的纠结。参透了吗？没有参透。眼睛，是爱的“磁力线”的出口和入口，一发，一收，爱的过程就完成了，还有什么企图和祷愿吗？仅此而已。身前身后、远远近近有许多不怀好意的眼睛和嘴，堕入爱河，人人自危，这就是怪事，人人都很无奈，只好把具体的爱放置到爱的“磁场”里去。
　　其实，整个城市都是人用来大肆表演的大舞台，谁都是演员。“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男人和女人，就是这么一回事情。可是，谁都无法清楚地知道这个世界是如何设计出这个程序的，让雄性和雌性、男和女之间首先产生艳羡和愉悦，产生吸引，却非物理学意义上的“万有引力”，纯粹由精神性的欲念变为物质性的能量，狂热交合所产生的实质性的结果是，精神性的狂欢即告结束或暂时退场，物质性的生命开始萌发，生命的自然状态站到人生的前台。显而易见，生命的原始冲动是欢愉的，原来，智能化的物质生命首先奠定了精神性愉悦的基础，那么，活着的整个过程实际上就是以此作为动力。男欢女爱，终于有了确实可靠的精神根据和生理原因。
　　万丈红尘，总有让自己感到愉快的那么一粒，一旦相逢，那一粒微尘在瞬间就会放大，就会变成她所属的特别群体的唯一代表和概括。我是男人，我眼中心中的她总如花开，并且总是带着温暖的明亮无比的黄色，仿佛春天的蒲公英花，宛如夏天的向日葵，亦如秋天的金钱花，金黄，橙黄，或者明黄，很明亮，雍容华贵，疏朗大气，让我的内心油然地生出情欲的冲动来。每至此时我就倍感愉快，我会感到自己的生机还没有衰减甚至枯竭，我会感到自己活着的方式安全可靠，我会感到所有人都变得可爱，因为他们都是这么来的，都是这么过的，都是这么想的，也都是这么做的。这个世界很好，千万不能随意、冒然地离开。爱意生出的时候，我会觉得每一束阳光都很灿烂，每一个日子都值得珍惜。我会妄想让时间过得慢一些，再慢一些，我会把一些事情做得更加精细、尽量完美，我会相信一切都有可能重来，我真的会等待。并且，我会让每一次美好和愉快在心里做短暂的停留，这样我会更加幸福更加快乐一些。
　　其实，世间并没有标准的脸庞，而只有自己喜欢的脸庞。世间也没有美丽的眼睛，只有自己的灵魂愿意存身其中的眼睛，那种眼睛是美丽一词不能够完整、准确地表述的。据说神说过人的灵魂和肉体的一半和另一半这回事，其实，也无非还是能量相当、和谐共振的“磁场”效应吧。
　　不用说，城市真的是寻找美丽脸庞的好地方，因为城市里有足够多的堪称美丽的脸庞，不过应当记住“花里看花并无花”，也该记住有些花是只开花却不结果的。在城市里总会有那么一双特别的眼睛最适合安放自己的灵魂，在这双眼睛之外，其余的脸庞和眼睛都是不可或缺的但也是意义无多的陪衬，她们只是参与到构成自己所属群体的元素集合体中来。
　　积思成病，不想面见世人的沉疴深藏在心灵。可是，谁都会装扮得很“健康”的，因为只有身体健康和心灵健康才是被人接纳的通行标准。为了寻觅，仿佛都能够“坐怀不乱”，也能够“处变不惊”。谁的心里都明白，最想掩饰的就是最想展示的，最讳莫如深的其实就是最庄严神圣的，爱的最深的总藏在心灵的“密室”里，谁也不会不分场合地点地把最庄严的东西拿出来，大家都会像神灵一样将自己的所爱供着、膜拜。当自己的灵魂在一双眼睛里活得既悲壮又美艳、既纯洁又丰富、既热烈又失望的时候，有一种凄美会变做生命的底色，很难再清洗得下去，人，还会常常为此笑着哭出来，哭着笑出来。
　　却不知道，也不愿想，自己和自己的“神灵”最终将会被安置在哪里。有限的路途和无限的时光相交错、相重叠的区域里，究竟哪一隅能够安稳地容纳自己。这个世界很重要，这个世界给人提供的时机和环境都不成熟，一些念想，只好永远怀揣着，真心诚意地隐藏在时光的缝隙里，在宁静中守候自己、陪伴自己。大凡为花，无论多么渺小多么硕大，都会有一段恰当的时光让自己得以灿烂并且总是灿若阳光。如果城市暂时不消失，如果四季还能继续轮转，如果自己和自己所挚爱的人不出意外，与天地共同相守的时日还是很多的，甚至，与时光的前行是一样从容不迫而乐在其中的。
　　2013-4-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