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山图腾

　　
　　　
黑山图腾



八陡镇的黑山上，有一座黑山爷爷庙，周边的人们告诉我，庙里供奉的黑山爷爷是一位护佑煤炭行业的神灵。
　　各行各业敬奉行业祖师、行业神或曰行业保护神崇拜，是我国历史上曾经普遍流行的一种民间宗教信仰，曾对旧时代的社会生活产生过重要影响。常见的煤炭行业的守护神为煤窑之神，俗称“窑神爷”、“窑王爷”，这“窑神”一说是太上老君，一说是罗煊（就是那个在《封神演义》里姜子牙封神时封为“南方三气火德星君正神”的火神罗煊），还有就是笼统地称为“窑神”，莫知其是何方神圣、什么来头。以黑山爷爷为煤炭行业守护神，在别的地方倒是不曾听闻。
　　博山地区的煤炭产业始于唐代，盛于宋元。据建国初期的煤炭资源普查，在博山城东北疙瘩湾(今八陡镇福山村)以西的周家地、田家地和走马岭三个地方，曾发现5处唐代古煤井遗址。黑山爷爷庙据称始建于唐末，恰与史实吻合。
　　煤炭行业曾经是博山地区三大支柱产业之一，历史上对于博山经济的发展发挥过巨大的作用，那么，作为民间敬奉的煤炭行业保护神，应该在史书中留有郑重的记录吧。我尝试着从博山的历史志籍中寻觅黑山爷爷（神）的踪迹。然而没有，倒是有另外两大产业的相关资料，比如陶瓷行业有“窑神庙”，琉璃行业有“炉神庙”，县志中都有记载。
　　博山古来以煤炭、陶瓷、琉璃立镇，陶瓷、琉璃行业的祭庙均得以载入地方史籍，为何唯独煤炭行业无此待遇，博山煤炭开发历史上曾几经禁弛，黑山爷爷不被当时的著史者认可，不知是否与此有关。
　　关于这位黑山爷爷（神）的来历，此间流传着一个传说：
　　从前呐，黑山一带是一片肥沃平地，一位黑松老翁在这里育苗种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忙个不停，这里成了一望无际的大森林。东海龙王要建宫殿，缺少高大优质木材，探知这里有一片大森林，龙王先是派虾兵蟹将前来砍伐树木，被黑松老翁打得落荒而逃。其后又派太子带着金银财宝来收买，被黑松老翁一口回绝。几番被拒，龙王恼羞成怒，亲率鱼兵蟹将乘夜间将树木砍伐而尽，黑松老翁闻讯赶到，双脚踩住堆积成山的木材。这时，海水突然暴涨，水涨一尺，木高二尺，水涨二尺，木高四尺……龙王见状勃然大怒，从东海搬来一块巨礁，劈头压住了黑松老翁和所有木材……海潮退了，这里现出一座山，山上密密麻麻的遍是小黑松树，又因山石有点点黑斑，后人给此山取名为黑山。又过了很久很久，埋在地下的木材变成了黑炭。黑山、黑松、黑炭，繁荣了一方经济，养活了一方百姓。人们尊称黑松老翁为“黑山爷爷”、“赐福真君”，在黑山上建庙塑像，以志永远。
　　也许，这就是早年这里的人们奉黑山爷爷为神的缘由。不过博山地区汪洋一片的时候，地球上还没有人类，黑山神的壮举不知是谁告诉后来的人们的，传说的源头太远，远的已经与神话分不清界限。
　　但为什么要让他遥远缥缈来历玄异呢？周家地等地的唐代古煤井传说是唐代一个名叫周七的人所开凿，那么对黑山爷爷（神）的崇拜以及庙宇的建造会不会与他有关呢？或许就像土木工匠们的祖师鲁班出身木匠，黑山爷爷就是此地早年的一位矿工呢，身上一样有着累累伤痕，手上结着厚硬的老茧，因为常年的躬身掘挖，腰脊已经有些佝偻。他正直仗义，乐善助人，或许还精通地理地质、矿物勘探，尤其是煤的开采技术。他经常在重大矿难发生前或发生时，救助矿工脱险、挽救煤窑免遭毁灭，矿工都非常喜欢和崇拜他。因为他只不过是一介平民，一个卑贱的“煤黑子”，远没有资格走进史籍，留下姓名行迹，只能被岁月烟尘湮没。他死后，人们一直怀念着他，渐渐地，从人走进了神的行列，进而又把他树为煤窑之神。由于在古代煤炭业生产过程中，天力大于人力，煤炭业生产具有很强的不可预测性，深入地层深处开掘煤炭的艰难和其间隐含的凶险，许多的未知难料，令早年的煤矿业者，需要有一位神明来抚慰诚惶诚恐的心。感激神佑，慎终追远，祈愿这一产业、这条活路能够长久延续，对在生产过程中能够一再躲避遇到的险情、灾害，化险为夷，而寄托于神灵的护佑。在旷日持久的艰难岁月里，矿工们口噙蛤蟆灯，在漆黑狭窄的煤巷中蜗行摸索，是那些既远且近的神话一丝丝温暖着矿工们，黑山爷爷也许是他们心中仅有的一线光明。黑山爷爷的身上，隐含着矿工们的艰险、辛酸和苦难。
　　虽然没有能够荣升正祀，但在民间，对黑山爷爷存在着一套和官方并行的信仰体系，这套体系或许没有官方的隆重，缺少了象征意义，但更多的具有一种内心的追求。百姓们可不管官府认可与否，一直恭恭敬敬地供奉着，每年的阴历三月三和九月九，这黑山之巅都要上演三天热热闹闹的庙会。在百姓的记忆里，黑山爷爷并不遥远，一直护佑着这片土地，一位老人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日本鬼子占据博山后，在黑山南段的六罗顶上修建了一个大炮楼，先是伪军驻防，可每天早晨一觉醒来，伪军就发现自己躺在炮楼外的荒地上，夜夜如此。换防为鬼子来住，也是如此。就算是不睡觉，第二天也会迷迷糊糊地躺在荒地上，弄不清是什么原因。鬼子惊惧万状，匆匆撤防，不复居此，并在地图上把六罗顶标为妖魔岭。老人坚持认为，这就是黑山爷爷在拾掇那些坏东西。此外还有黑山爷爷助孝子等故事。现今八陡人在说某个人脾气暴烈怒如雷霆时，会说：“你看厉害得你，还和黑山爷爷似地”。这样的时候，黑山爷爷不再是威肃的神灵，更像是一位朝夕可见熟稔至极的邻家老爷子。
　　就信仰主体而言，民众之所以崇拜某神，是因为该神具有与其生产生活密切相关的职能。“翁云何用知许事，但愿神欢乞神庇”。民间信仰有着世俗功利的动机，拜神必有所求，其根本用意不外求吉避凶、祈福禳灾。民众不去追求神圣的情感体验和精神的高尚升华，而是执着于物质生活的改善、满足和精神的慰藉、愉悦。在其心目中，神灵的等级、来历等并不重要，具有并能履行满足世俗需求的职能才是关键所在。在博山地区敬奉黑山爷爷（神）的地方还有多处，白塔镇大奎山上的黑山爷爷庙题额为“富贵殿”，庙中的黑山爷爷左手握一锭金元宝，右手执一柄巨斧，庙门楹联写的是“巧使神机献妙手，劈开鬼谷出乌金”，这该是人们对黑山爷爷（神）的神力的理解吧，而在冯八峪村黑山爷爷庙中保存的一方石碑上，则有这样的记述：“山多地少，穷壤也，而物产富焉，故煤生者”，“庶几神灵得所凭依，自此人心思敬地实效灵，凡陶者冶者琉璃者受福，煤炭之为功不小也，何莫非神之默佑于无穷哉”。足见人们对黑山爷爷（神）的认可和敬重。石碑立于同治七年（1868年），屈指算来，近150年了。此外安上村石庙顶上的“五圣祠”中的主神，也是黑山爷爷，茂岭村的观音殿中也供奉着黑山爷爷，还有北万山村。八陡、茂岭、万山、冯八峪等地都是旧时博山地区煤井密集、煤炭产量较大的地方，黑山爷爷（神）是伴随着博山地区煤炭行业的萌生和发展，自唐朝末年走来，一路山高水长。由此我不揣冒昧的认为，黑山爷爷的籍贯就在博山，象颜（文姜）奶奶一样，是博山独有的地域性神灵形象，是博山地区文化传统和民风民俗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黑山爷爷是博山早年的矿工们在无边无际的时间中为自己留下的刻度，一个坐标原点。无论时间怎样扰乱记忆，黑山爷爷的存在都是对博山煤炭产业源头最有效的提醒。科学技术的发展，已使所谓神力的作用消淡，黑山爷爷也褪去了神秘的光环，今日人们依然敬重他，是在维系存留一种关于过往岁月的记忆。应该怎样去看待过去留给我们的东西呢？或许在新的乡土文化重构中，某些传统东西会悄然失去，而适时的关注，恰当的空间重构，再次唤回人们古老的回忆，是传承技艺和城市文脉的重要手段。崇拜是充分世俗化了的民间图腾崇拜，它包蕴着深厚的民间文化和民俗含义。如果说颜（文姜）奶奶蕴涵的是“孝”的精神，那么黑山爷爷可以说是凝结着博山煤矿工人的智慧、勤劳和坚韧，体现了博山人民勇于探索、勤劳坚韧的精神风貌。相比颜（文姜）奶奶的研究已经有的成绩和声势，黑山爷爷则有些落寞，还未见有具体而深入的分析。对黑山爷爷在博山地域文化和民俗活动中浸润的范围、深度应当有所梳理、研析，不该再任其冷落在草莱间。
　　黑山是一座寻常的山峰，因为有了煤炭、有了千百年来祖祖辈辈掘井采煤的经历和记忆，因为黑山爷爷的存在，而具有了不同寻常的重量。
　　我不禁突发奇想，何不在这黑山上立一尊黑山神的塑像呢？一尊于黑山之巅昂然而立的图腾。不是殿宇里峨冠博带正襟危坐的神仙样貌，而是掘煤矿工的形象，劳动者的形象，身背炭篓，手执镐锨，掘穿时光的坚壁走来，守护这片他曾经劳作过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