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三题
2021-12-23叙事散文夏日荷风
乡村三题:一、苇塘和弟弟十几年前,我说什么也不敢这么专注地凝视着这片池塘的。就像电视剧《唐山大地震》里因地震造成了心灵重伤的姐弟一样,这片小池塘、这些池塘中翠绿着的芦苇,曾经灰色了我的整个童年。我原本有一个小我两岁的弟弟的,他聪明、英俊,……
乡村三题:
一、苇塘和弟弟
十几年前,我说什么也不敢这么专注地凝视着这片池塘的。就像电视剧《唐山大地震》里因地震造成了心灵重伤的姐弟一样,这片小池塘、这些池塘中翠绿着的芦苇,曾经灰色了我的整个童年。
我原本有一个小我两岁的弟弟的,他聪明、英俊,也很调皮。我十岁那年的夏天,家乡雨水充沛,池塘里的水疯长,水里的芦苇繁茂如织,成了野鸭安居的天堂。芦苇丛里,野鸭用茅草絮成的野鸭窝一个挨着一个,注目凝望,甚至依稀见到野鸭窝里小巧的野鸭蛋,在清新的空气和灿烂的阳光中直晃人眼。
整个小村男孩子们的魂都被这晃眼的野鸭蛋给勾走了。每逢聚在一起,他们都会商讨着取野鸭蛋的事。他们甚至为此争得面红耳赤,大打出手。盛夏里的农人,耪地除草,汗珠子和心思全掉在了庄稼地里,哪有时间和精力去警告这些正对着野鸭窝虎视眈眈的孩子们。
这群野孩子中间,年龄最小、最天真、最幼稚的就是弟弟了。在一个盛夏的上午,他只身一人去了那片苇塘,踩着被水没过的渠道走向离岸最近的野鸭窝。回转的时候,池塘的水已经浑浊,弟弟看不清水中的渠道,一下滑入深深的坑底。渐渐地,紧握野鸭蛋的手儿松开,野鸭蛋一个接一个地漂浮在了水面。
芦苇塘,野鸭蛋,把我亲爱的唯一的弟弟,带入遥远的天堂了。
那天中午,阳光和母亲的脸一样的惨白。乌云不时遮挡住天空,母亲不时停止住呼吸。我傻了,真的傻了,傻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傻得只知道牵着母亲的衣襟。河岸上围拢着很多人,大人们在水沟里不住地打捞、搜寻。后来我终于见到了耷拉着脑袋的弟弟,可是他却永远再不能和我说一句话了。三姐把红格子衬衣脱下,包裹了瘦弱而单薄的弟弟。
从此,在我的眼里,夏天变得恐怖,池塘变得恐怖,芦苇变得恐怖,野鸭窝变得恐怖。
从此,一张恐怖的网接连着一张恐怖的网,遮挡住了我头顶的天空,我感受不到了明亮的太阳,凝望不见了洁白的云彩,聆听不到了婉转的鸟鸣,也牵不到了小伙伴们伸向我的温暖的小手。
一切的欢笑和快乐,一切的色彩和幸福,都埋在了地下,做了弟弟的殉葬品。
母亲、父亲都不再笑了。这更令我害怕。农活依然很多,我常常跟着父母,走很远的路去农田里干活。去农田,村西的池塘是必经之地,每次经过,父母都向苇塘投去长久的、深重的一瞥;而我却故意把头扭向相反的方向。因为我总是感觉那时正有一个深绿色的恶魔拿着刀叉向我赶来。它是潜藏在水底的水鬼,专门以勾取幼童的魂魄为生。这样想着的时候,水鬼那狰狞的面孔仿佛就在我的眼前了,我呼吸急促,拔腿便跑,直到父母在身后大声喊着没事,没事,我才气喘吁吁地坐到地面,却早已是大汗淋漓了。
直到我上了初中,周末,在池塘北面的丛林小路中背书时,我还是不敢走到这条路的尽头,不敢面对那偶尔挤入我余光中的一抹抹芦苇的绿色。
生活是一位良医,它精心调制出爱的药剂,让每一个苦难的孩子都能够拥有甜美的微笑。
可是,一千张脸,会有一千个微笑的表情,不信,看看我微笑时嘴角下皱纹的走向,是否依稀可见那童年单薄的影子、是否依稀可见那苇塘里沉闷的绿意?
我欣然,那绿色的童年倒影里,安睡的正是我的弟弟;我亲爱的唯一的弟弟,将永远安睡在我的面孔。
二、杨树和槐树 这几棵寻常的杨树,只是东面高坝繁茂杨林延伸到平面土路的结尾部分,当初植树的时候,剩了几棵羸弱的树苗,人们舍不得丢弃,便在路边随便挖了几个坑把它们种下。之后,沐浴着同样的阳光,吸收着同样的水分和营养,这些羸弱的树苗却总也长不过高坝上的姊妹兄弟,尤其是去年的一场暴风雨过后,它们的根部暴露、身躯倾斜,表现出令人担忧的体态,不过,却依然面向着阳光,快乐地活着。 无论怎样,活着就好,因为只要活着,就能见证那些和自己息息相关的事物们的变化,就能体会到这些变化带给自己的喜怒哀乐,就能沉浸在回忆的平和与期待的激情中。好比这些树,在见证了小村因养殖业而带来的经济的发展史和环境的污染史之后,在目睹了种植方式由牛拉犁耕到大机械播种一体化的变迁史之后,内心的跌宕起伏,情绪的千回百落,又岂止是一首厚重深刻的散文诗所能表述的? 高坝上所有的杨树都是槐树的替代品,二十多年前,我童年的所有盛夏都是白色而泛香的,我童年里所有深夜的梦、梦中所有舒心的笑也都是白色而泛香的。后来,直至时光把满坝的槐花压缩成一页薄薄的纸签,我依然能够感觉到它们的馨香,从我的心扉,一直遍布到周身所有的脉管。小时候,这些槐树的年龄在我的眼里是个谜团,没事的时候,经常望着它们粗壮的树径和粗糙的树皮发呆,却不时被伙伴们银铃般的笑声打断,便和他们争抢着,用绑了长棍的铁钩子勾槐枝上繁密的槐花,不想弄得槐花花瓣四散,片片、朵朵拂过我们的发梢,落入我们的肩背。 曾经,这片老槐林还做过有情人的红媒。小时候,寒假期间,城里的表姐来我家过年,她的梦中情人,就在紧邻高坝的邻村。青涩的情爱,展开的形式也羞羞答答。想见情人又羞于表达的表姐,无数次牵着我的手,在这冬日的杨林里徘徊,一次,一次,又一次,最后终于鼓足勇气,写了一则实名落款的寻人启事,贴在高坝那棵紧对着男子家大门的槐树树皮。两天后,槐林里的二人散步变成了三人行,可是,我这个小屁孩的脚步却再也赶不上了我的表姐,我这个只读了五年书的小学语文水平,也再也无法深入两个高中生兴奋交谈的语境。我有一种被冷落和驱逐的感觉,开始讨厌那个从我身边抢走表姐的戴眼镜的男生,甚至再也不愿跟着我的表姐进入那漫长神秘的槐林。 长路悠悠,时光漫漫,此刻,这些刚刚长了几年光景的小杨树,是否愿意跟我一起进行时光倒转,去聆听那些和自己毫无关联的槐林里的往事?
三、农田和农事 土地,是所有农家子女一生的情结。小时候,家里人手稀少,每逢抢种抢收季节,我总是被父亲当做备用劳力来使。耕地的时候,我没有胆量牵毛驴,没有力气掌铁犁,父亲就让我紧跟在犁后撒化肥;垄耕过一轮之后,牵牲口的母亲点种子,掌犁的父亲用大搞刨地头,毛驴就一边歇着,一边啃渠边的青草,我也一边歇着,一边吃父母犒劳我的吃食。两条垄的种子很快被母亲点完,父亲便扔下打理地头的大搞,牵来驴绳递给母亲,自己走到铁犁的后面,不用大人吆喝,我也自动地从化肥袋子上起身,拍拍屁股,提溜起装满肥料的小塑料桶,走到父亲的身后。随着父亲喊出的一个“驾”字,毛驴甩着尾巴快速起步,父亲一惊,身体打个趔趄,又很快地被稳住,然后快步前行。我紧张地踩在新耕的地垄里,一边回想着父亲“一大把化肥甩三次”的嘱咐,一边看着我随手甩出的白色化肥,轻盈地落在新翻出的潮湿而润泽的土壤里。我长时间地低着头,注视着白色化肥和黑色土壤的相遇,偶尔抬一抬头,只感觉明晃晃的阳光过于刺眼,便迅疾地将目光下移。 乡村,并不是总有风调雨顺的好年景,我们一家三口和毛驴的耕种任务,也不是年年都顺利。雨水太多或者太少,地耕起来就要费劲,我家的小老驴就要承受不住。于是,为了不耽误抢种的时间,掌犁的父亲就手握皮鞭,每每毛驴累的停下来不走,父亲手中的皮鞭就狠狠地落在毛驴的屁股上,毛驴就继续顶着汗珠往前走了。当然,皮鞭也有不起作用的时候,记得一次耕低洼的涝地,任父亲的皮鞭怎么挥舞那只毛驴也不肯走,暴躁的父亲便失去了理性,随手抄起搞头就往驴身上凿,只听得驴长嘶一声,顿时挣脱母亲手中的缰绳,带着铁犁一口气跑出好远,我吓得丢了盛肥的塑料桶,坐在地上哇哇大哭,母亲也生气地边冲父亲喊叫边掉眼泪。这时候,正在附近耕地的李叔跑着追赶上毛驴,牵到父亲身边,拍拍他的肩膀说,改改你的急脾气吧,你这样,毛驴和孩子都害怕的;而这时候的父亲,分明就是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耷拉着脑袋,用愧疚和心疼的目光,瞅着被他大打出手的毛驴。 以后的几年,机械的铁铧犁代替了牲口来耕地,人们做要做的就只是施肥、播种、打农药;再往后,融耕地、施肥、播种、喷药于一体的大机械承担了耕地的一切工序,人们所要做的,就只是一次性在机器合适的地方倒农药、放肥料和种子。自此,春耕的农田里,再也没有了毛驴嘶叫孩子哭喊大人吆喝的声音,隆隆的机器声来回走了几趟,几亩地的农田就被播种平整,人们就可以提留着剩余的种肥轻轻松松地回家了。 自从农事用不上了牲口之后,村里家家户户的牲口便被主人卖的卖,宰的宰,唯我家的毛驴却被父亲当做宠物来喂养。夏天,父亲牵着它去河边吃青草;秋天,父亲为它备好满屯的草料,一段时间下来,毛驴被伺候的光溜健壮,身体肥硕。直到几年前父亲患了重病,母亲再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替父亲喂养它,才不得不托远处的表哥卖给了一个他们当地的屠夫。为此,父亲曾沉默了两个多月。 这个世界上,能够消失的,永远是事物本身;无法消失的,永远是那些融入骨血中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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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杨树和槐树 这几棵寻常的杨树,只是东面高坝繁茂杨林延伸到平面土路的结尾部分,当初植树的时候,剩了几棵羸弱的树苗,人们舍不得丢弃,便在路边随便挖了几个坑把它们种下。之后,沐浴着同样的阳光,吸收着同样的水分和营养,这些羸弱的树苗却总也长不过高坝上的姊妹兄弟,尤其是去年的一场暴风雨过后,它们的根部暴露、身躯倾斜,表现出令人担忧的体态,不过,却依然面向着阳光,快乐地活着。 无论怎样,活着就好,因为只要活着,就能见证那些和自己息息相关的事物们的变化,就能体会到这些变化带给自己的喜怒哀乐,就能沉浸在回忆的平和与期待的激情中。好比这些树,在见证了小村因养殖业而带来的经济的发展史和环境的污染史之后,在目睹了种植方式由牛拉犁耕到大机械播种一体化的变迁史之后,内心的跌宕起伏,情绪的千回百落,又岂止是一首厚重深刻的散文诗所能表述的? 高坝上所有的杨树都是槐树的替代品,二十多年前,我童年的所有盛夏都是白色而泛香的,我童年里所有深夜的梦、梦中所有舒心的笑也都是白色而泛香的。后来,直至时光把满坝的槐花压缩成一页薄薄的纸签,我依然能够感觉到它们的馨香,从我的心扉,一直遍布到周身所有的脉管。小时候,这些槐树的年龄在我的眼里是个谜团,没事的时候,经常望着它们粗壮的树径和粗糙的树皮发呆,却不时被伙伴们银铃般的笑声打断,便和他们争抢着,用绑了长棍的铁钩子勾槐枝上繁密的槐花,不想弄得槐花花瓣四散,片片、朵朵拂过我们的发梢,落入我们的肩背。 曾经,这片老槐林还做过有情人的红媒。小时候,寒假期间,城里的表姐来我家过年,她的梦中情人,就在紧邻高坝的邻村。青涩的情爱,展开的形式也羞羞答答。想见情人又羞于表达的表姐,无数次牵着我的手,在这冬日的杨林里徘徊,一次,一次,又一次,最后终于鼓足勇气,写了一则实名落款的寻人启事,贴在高坝那棵紧对着男子家大门的槐树树皮。两天后,槐林里的二人散步变成了三人行,可是,我这个小屁孩的脚步却再也赶不上了我的表姐,我这个只读了五年书的小学语文水平,也再也无法深入两个高中生兴奋交谈的语境。我有一种被冷落和驱逐的感觉,开始讨厌那个从我身边抢走表姐的戴眼镜的男生,甚至再也不愿跟着我的表姐进入那漫长神秘的槐林。 长路悠悠,时光漫漫,此刻,这些刚刚长了几年光景的小杨树,是否愿意跟我一起进行时光倒转,去聆听那些和自己毫无关联的槐林里的往事?
三、农田和农事 土地,是所有农家子女一生的情结。小时候,家里人手稀少,每逢抢种抢收季节,我总是被父亲当做备用劳力来使。耕地的时候,我没有胆量牵毛驴,没有力气掌铁犁,父亲就让我紧跟在犁后撒化肥;垄耕过一轮之后,牵牲口的母亲点种子,掌犁的父亲用大搞刨地头,毛驴就一边歇着,一边啃渠边的青草,我也一边歇着,一边吃父母犒劳我的吃食。两条垄的种子很快被母亲点完,父亲便扔下打理地头的大搞,牵来驴绳递给母亲,自己走到铁犁的后面,不用大人吆喝,我也自动地从化肥袋子上起身,拍拍屁股,提溜起装满肥料的小塑料桶,走到父亲的身后。随着父亲喊出的一个“驾”字,毛驴甩着尾巴快速起步,父亲一惊,身体打个趔趄,又很快地被稳住,然后快步前行。我紧张地踩在新耕的地垄里,一边回想着父亲“一大把化肥甩三次”的嘱咐,一边看着我随手甩出的白色化肥,轻盈地落在新翻出的潮湿而润泽的土壤里。我长时间地低着头,注视着白色化肥和黑色土壤的相遇,偶尔抬一抬头,只感觉明晃晃的阳光过于刺眼,便迅疾地将目光下移。 乡村,并不是总有风调雨顺的好年景,我们一家三口和毛驴的耕种任务,也不是年年都顺利。雨水太多或者太少,地耕起来就要费劲,我家的小老驴就要承受不住。于是,为了不耽误抢种的时间,掌犁的父亲就手握皮鞭,每每毛驴累的停下来不走,父亲手中的皮鞭就狠狠地落在毛驴的屁股上,毛驴就继续顶着汗珠往前走了。当然,皮鞭也有不起作用的时候,记得一次耕低洼的涝地,任父亲的皮鞭怎么挥舞那只毛驴也不肯走,暴躁的父亲便失去了理性,随手抄起搞头就往驴身上凿,只听得驴长嘶一声,顿时挣脱母亲手中的缰绳,带着铁犁一口气跑出好远,我吓得丢了盛肥的塑料桶,坐在地上哇哇大哭,母亲也生气地边冲父亲喊叫边掉眼泪。这时候,正在附近耕地的李叔跑着追赶上毛驴,牵到父亲身边,拍拍他的肩膀说,改改你的急脾气吧,你这样,毛驴和孩子都害怕的;而这时候的父亲,分明就是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耷拉着脑袋,用愧疚和心疼的目光,瞅着被他大打出手的毛驴。 以后的几年,机械的铁铧犁代替了牲口来耕地,人们做要做的就只是施肥、播种、打农药;再往后,融耕地、施肥、播种、喷药于一体的大机械承担了耕地的一切工序,人们所要做的,就只是一次性在机器合适的地方倒农药、放肥料和种子。自此,春耕的农田里,再也没有了毛驴嘶叫孩子哭喊大人吆喝的声音,隆隆的机器声来回走了几趟,几亩地的农田就被播种平整,人们就可以提留着剩余的种肥轻轻松松地回家了。 自从农事用不上了牲口之后,村里家家户户的牲口便被主人卖的卖,宰的宰,唯我家的毛驴却被父亲当做宠物来喂养。夏天,父亲牵着它去河边吃青草;秋天,父亲为它备好满屯的草料,一段时间下来,毛驴被伺候的光溜健壮,身体肥硕。直到几年前父亲患了重病,母亲再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替父亲喂养它,才不得不托远处的表哥卖给了一个他们当地的屠夫。为此,父亲曾沉默了两个多月。 这个世界上,能够消失的,永远是事物本身;无法消失的,永远是那些融入骨血中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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