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可怜的八哥鸟(修改稿)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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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只可怜的八哥鸟儿,在我的记忆里半个多世纪了。我时常想起它。
村子的东南是广袤的田野。村前一口大池塘,常年碧波荡漾,岸上种着柳树。往东,一条不宽不深的水圳细水长流,上面种着桃树、李树、柑树、柚子树。村后一片老荒地,地面没有其它的植物,只分散地矗立着六棵古老的樟树。粗壮的虬枝,密密的树叶。麻雀,乌鸦,鹧鸪,白鹳,夜宿其间。最惹眼的是那些八哥。黄昏,它们或迎着晚霞,或背着夕阳,云朵一样飞回来,绕着古老的樟树盘旋、翔舞,叽叽呱呱地噪鸣。天暗了,它们闪进密密的树叶里,夜空顿时便安静了。等到黎明,它们又早早地醒来,发出天籁一般悦耳的鸣唱,飞向远方。
一场春雨,田野里春水茫茫,樟树下却只是湿漉漉的。天空依然晦暗,树底下也空无一人。几只雏八哥被风雨摇落到了地上,瑟瑟地发抖。
我不晓得自己那时候是几岁。依稀记得,那天,天还没有大亮,我也还在梦中。一阵大风呼啸而过,呼啦啦扫过了屋顶。伴随着滚滚的春雷,瓢泼大雨如万箭齐发,密密匝匝地砸在了瓦上。可是,一眨眼工夫,风停了,雨住了,屋檐下滴滴答答的雨声也弱了。我睁开眼睛,闻到了一股馨香透鼻的气息,还听到了屋外啾啾的鸟鸣,不由一个翻身,骨碌碌爬了起来。
正是乍暖还寒时候。我穿好棉袄,套上雨靴,迫不及待就往屋外走。我提了一个竹篮,装着要去拾柴的样子。邻家的一个女孩,居然也提了一个竹篮,不约而同地出来了。我们一前一后,各自向着樟树下走去。
刚刚下过的那场急雨,只给老樟树下留了一些窝窝和麻点。空气像洗了一样清新。我和邻家女孩围着老樟树绕了好几圈,树上却没有掉下一根枯柴,于是,我们就在裸露的、光滑的樟树根上坐下来。
一只鸟儿的哀鸣声传进了我的耳朵。那声音很微弱,很微弱。循声望去,原来是一只雏八哥。它的羽毛还没有长齐,湿湿的,孤苦伶仃的躲在一枝树根的底下,无力地耷拉着脑袋,双眼翻着白,抖抖索索地打着寒颤。我喜出望外,又心生怜悯,跑过去,一把抱起了它,急急地回到了家中
我想给它铺一个巢,使它温暖,让它安眠,可是还没来得及,它就在料峭的春寒中死去了。
这时候,我记忆中的那只可怜的八哥鸟还没有来。可是,很不幸,或许是缘,或许是命,不久之后,它和它的同胞兄弟一起来了。
我的家在村东头。出了巷弄门,向右拐个弯,走过一排老屋,不足三十步,也有一棵老樟树。老樟树多少岁了?没人知道。它的底下盘着几块大树根,裸露于地面老高老高,光光的,滑滑的。我们常常爬上去坐滑梯。树干也巨大,中空,可以容纳七八人。往上三五米,不知什么时候,老樟树被闪电拦腰截断了,疤痕处,旁生的虬枝恣意生长,密密的枝叶,霸气地霸占着一大片天空。
天晴了,天空如洗。太阳喷薄而出。我们一群娃娃儿,都端着一个大粥碗,来到老樟树底下喝稀粥。忽然,树上传来了吱吱的鸟声。一只老八哥腾空而起。大家循声望去,却不知道鸟在哪儿。三哥两眼发亮,把粥碗放在青石板上,骨碌骨碌就上去了。一会儿,三哥从稠密密的树叶间伸出头来,高高举起手中的鸟窝,嗖嗖嗖,从树上滑了下来。他从树洞里掏出了四只雏八哥。大家围上去,看见那些雏八哥刚刚才长出细细的羽毛,肉肉的,软软的,热热的,顿时笑开了花。我也乐得屁颠屁颠的,跟着三哥回家了。
三哥想要好好养这些雏八哥,找来了一个旧竹篮,铺上稻草,小心把它们放进去,然后再用一个小碟,装一碟水,轻轻放在它们面前。要上学了,三哥吩咐我去捞蝌蚪,喂给小八哥吃。
我很兴奋,拿了一个网兜,再拿一个破碗,独自来到了村外。田野里万物生长,小蝌蚪到处都是,水窝里,小圳里,稻地里,随处可见黑压压一片。看着小蝌蚪在水里游游荡荡,我没有用网兜去捞。无数的蝌蚪伸手可得,我挽起裤子,撸起袖子,很快抓了不少。装到破碗里端回家,小八哥吃得可欢了。
转眼,小蝌蚪变成了小蛤蟆。我们的村后有一条沙堤,村前有一条袁惠渠,堤坝上绿草茵茵,厚如绒毯,草里的小蛤蟆密密麻麻。有黄豆那么大的,也有无名指那么大的,有青色的,也有灰色的,褐色的。三哥教我去拍小蛤蟆。小蛤蟆见我拨开草丛,慌慌的四处乱串。我见一只拍一只,很快就拍死了好多,然后放到碗里,回家将八哥喂得饱饱的。
此后的日子,我每天都去拍小蛤蟆,又去泥地里挖蚯蚓。三哥则负责做鸟笼。每当我把蛤蟆、蚯蚓带回家,八哥们立马涌上来,纷纷伸长了脖子,吱叫着张开了嘴巴。我每天围着小八哥转,看看稻草是不是干的,八哥是不是渴了、饿了。三哥呢,回到家做着他的鸟笼,有时逗一阵八哥儿,然后再去上学。
可是没过多久,两只体弱的小八哥死了,另外两只强壮的活了下来。
鸟笼做好了,三哥叫我把它们放进去。它们进到鸟笼,居然很烦躁,很不安,总想钻出来。我也感觉像是把它们关进了牢笼,没几天就把它们放出来了。它们似乎懂我的心事,一出来就欢快地抖动羽毛,悠游自在,大摇大摆,不躲不避地在我的家人中间跳来跳去,还在地上拣饭粒、啄虫子。它们那种落落大方,不惧不怕,不躲不避的样子,简直就是懵懵懂懂,无知无畏,身处险境而毫无恐惧。大家觉得它们很好玩,也很有趣。
雏八哥一天天大起来,却跟我最亲近。我挥一挥手,它们就欢快地跳过来,等着我赐食。渐渐地,它们不再满足于这个,还会跳到我的肩上,我的头顶上。跳着跳着,我将它们引到屋外,让它们在街檐下觅食。它们居然又不满足,竟然跳出了家里的门槛,跳出了巷口,跳进了断垣残壁里,然后又大胆地跳到村里的禾场上去。村里的人都想靠近它们,逗它们玩耍,可它们异常警觉,忽然就慌慌张张,逃一般地跳回到家里来了。
鸟的飞翔是天然的,我却以为是我在教它们飞。当它们开始振动羽翼,我就带它们到广阔的田野间,把它们抛起来,让它们飞翔。起先,它们的确很笨拙。我把它们抛起来,它们就在空中扑腾,笨笨地飞几步,然后沉下来;我又把它们抛起来,它们又拍打双翼,努力飞得更远。日复一日,它们奋力地飞啊飞,飞啊飞,不觉越飞越高,越飞越远,然后就自己在蓝天下飞翔了。
曾经听人说,八哥鸟是会学人说话的。但怎么让它学说话,我一无所知。听三哥说,剪掉它一点点的舌尖就可以。我竟然自作主张,悄悄拿一只八哥来试验。偷偷地找一把生锈的剪刀,把一只八哥的舌尖剪掉了,可是,这只小八哥很快就萎靡下来,食也不吃了,水也不喝了,第二天,它身上光亮的羽毛褪去了颜色,第三天,第四天,它就歪歪倒倒的死去了。
四只八哥,现在只剩下一只了。带着懊恼,带着愧疚和悔意,我对活着的这只八哥更加殷勤,更加小心呵护。后来,它终于成了一只黝黑发亮、伶俐乖巧的鸟,一只活泼可爱的鸟,一只自由飞翔的鸟。它一会儿在屋檐下盘旋,一会儿在屋脊上翘望,一会儿又放声歌唱,然后闪电一般飞向辽远的天空,飞向碧绿的原野。它在田地间觅食,啄虫子,吞蚯蚓,又从这个牛背飞到那个牛背上,与犁田人为伴。它不同野八哥混迹,不与野八哥为伍,像一只孤傲的鸟,懂得自己回家。只要天色渐暗,它就会穿透烟云,箭一般飞过街檐,在屋门口盘旋,然后拍打着翅膀,越过门庭,轻轻落在门背后那根用来晾衣服、挂物件的竹竿上。
那是一段快乐的时光!我还没去读书,在家也是闲着。爸爸本来对我养八哥不闻不问,也不参与取乐,只是忙碌着。妈妈也没时间管我,任由我上房揭瓦,下河捞鱼,没心没肺的随八哥天上地下。就这样,我和鸟,一个自由的人,一只自在的鸟,在这个自由的世界里亲密相处,随心所欲。
然而,我毕竟还是个满身乳臭的孩子,啥事不懂,更不知道什么是生离死别。爸爸警告我,把八哥关好了,别让它到处乱飞,随便拉屎。我根本没有意识到,爸爸对八哥起了厌烦,丝毫不以为意。
一天凌晨,我朦朦胧胧地起床小解,转身去门背看八哥,呀!八哥不见了。大门紧紧地关着,八哥鸟能去哪儿呢?我以为它躲起来了,就在屋里到处寻找。晨光会没有出现,屋里一片漆黑,我拉亮了电灯,哪里都找不到它的影子。我开始发慌。起先,我怕吵着了家人,不敢出声,后来,我急得像热窝上的蚂蚁,居然憋出了眼泪。终于忍不住,不禁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不知道,一向慈祥的爸爸在黑暗里看着我翻江倒海,却是一言不发。待到我嚎啕大哭,他也不多言,只是从黑暗里走出来,用严肃的目光注视我,然后抬一抬下巴,将我的目光引向灶台。我往灶台上一看,那只八哥早已躺在那里,掐断了脖子,扯光了羽毛,冰冷僵硬了。
我突然止住了哭声,心里感到无限的悲凉,听任泪水哗哗地滴落。一股怨恨涌上来,堵住了我的心窝。爸爸是“刽子手”,这实在令我意外!我睁大泪水盈盈的眼睛看着他,哑口无言。
不知道过了多久,爸爸来到我的面前,轻轻说了一句:“别哭了!谁叫它到处屙屎来!”又说,“你看看嘛,饭桌上,板凳上,晾着的衣服上……哪里不是它拉的屎呢!”
我听不进爸爸的解释。我无法判断爸爸这些解释是否苍白,仍然无法止住自己倾泄不止的泪水。那只八哥死了,我不能接受;一条鲜活的、无辜的生命消逝了,我也无法承受。我的心里只有悲伤。
几十年过去了,我的悲伤潜伏于心,至今仍然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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