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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消逝与重现

2021-12-23叙事散文剑鸿
剑鸿僵硬的记忆,等待一场拥抱。那样它就会在时光的沉埋中醒转,看见一群奔跑的少年,一个瘦小的老妇在梧桐树下守着卖小菜的摊子。他们是静止的,模糊的,沉淀在身体的某个部位,多年后的某个时刻,会让人痛。苏醒的记忆,定格在赣江边一个叫荷蒲的小镇附近,……
  
  剑鸿
  僵硬的记忆,等待一场拥抱。那样它就会在时光的沉埋中醒转,看见一群奔跑的少年,一个瘦小的老妇在梧桐树下守着卖小菜的摊子。他们是静止的,模糊的,沉淀在身体的某个部位,多年后的某个时刻,会让人痛。苏醒的记忆,定格在赣江边一个叫荷蒲的小镇附近,说得确切些,是一条1公里左右的老街,它向田野延伸的部分,连接着一个约100亩的中学校园,包括一个叫唐家寨的村子,一片茂密的树林,一些在岁月无声流淌里逐渐模糊的脸孔。
  “生活是一团麻,那也是麻绳拧成的花……生活像七彩缎,那也是一幅难描的画”。我踏着校园广播的旋律,用调羹敲着搪瓷碗,跑在汹涌的人群里。生活怎么看都像一场赛跑,而不是一团麻,更不像一幅画。挂在食堂门廊上的铁块被朱和孙用榔头急促敲响时,就到了下课吃饭的时间,校园广播也随之响起。广播安装在三层教学楼的一角,高亢嘹亮的歌声,越过低矮的瓦房,穿透单薄的屋瓦和墙壁,扩散到校园每一个角落,甚至飘散到很远的地方,抵达空旷田野的深处。有几次体育课,我们远远跑到稻田里去徜徉少年思绪,几乎忘了还要返回学校,是广播将我们召回。那种渺远而悠扬的歌声,现在似乎还能听到。
  朱和孙是学校的敲钟人兼理发师,小眼睛,方脸膛,总是嬉皮笑脸。在我看来,他很不合格,理发既没水平,敲钟也很无赖。刚进荷蒲中学的时候,朱和孙在校园的冰棒厂做事,冰棒厂有半个教室那么大,夹在一排平房中间,左边是年轻教师的宿舍,右边是女生寝室。热天里,学校会给我们发些冰棒票。我喜欢和生活委员任连刚一起,踩着飘落的梧桐叶去领冰棒,从潮湿凉爽的冰棒厂走出来,梧桐树下的阳光芬芳、温馨。后来冰棒厂关掉了,朱和孙改行做了敲钟人和理发师。他给我们理发时,总是一手按着我们的脑壳,一手用理发剪剪头发,不停和我们聊天。他说他会算命,说这个同学耳朵大得像刘备,以后会当官;说那个同学头上有两个旋,以后会发财。有一次,我也要他算了一回,他说我今后有福气,能娶到一个好老婆。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我的鼻子长得正。尽管都是好话,但我们还是嫌他第四节课的下课铃敲得太晚,背地里叫他癞痢和孙。他头上有几块疮疤。
  随着朱和孙敲响的铃声,人群像放开闸门的洪水,从每一间教室涌出,沿着一条斜斜的坡路,迅速而均匀地倾泻到校园中央的空地。空地上有两排梧桐树,每棵树下排着一条长长的队伍。这是我们的露天食堂,北面是一栋三层的教师宿舍,东面是经常冒出滚滚浓烟的厨房,西面是男生宿舍,宿舍后面是操场和三颗大樟树。每个班由两到三个值日生从食堂抬出饭桶,提一个铝制菜桶,负责给班上的同学打饭打菜。饭桶和菜桶上都用红漆标明了班级。这种特有的制度,无形中成为测试性格和友谊深浅的隐秘仪器。打饭的饭筒和舀菜的勺子必须掌握力度和分寸,才能保证每一个人都有饭菜可吃。太松了,排在后面的人饭菜不够,太紧了,前面的人会说值日生私心太重。轮到任连刚值日,对和他关系好的人,饭菜总是多些。他喜欢吃肥肉,勺子经常绕过那些大块的肥肉,貌似不经意,但排队的人嘴里不说,心里冒火,寻思着哪天自己值日也给他来这一手。有一次,学校吃红烧肉,任连刚一心只顾菜桶里的肉,结果一粒饭也不剩,他端着一碗肥肉,踢出一脚,饭桶侧翻,滚出老远。
  下雨天,用餐地点会转移到教室前的走廊。除此之外,我们一般围着空地上的梧桐树吃完饭,然后洗碗回教室。学校的饭菜质量特别不好,多年之后,这仍然是我们的共识。饭是用木甑蒸的,干巴坚硬,里面经常混着米虫和老鼠屎。菜的种类也不多,每星期吃一次红烧肉,萝卜干和榨菜丝出现的频率最高,有时连吃一个礼拜,让人一闻到就倒胃口。水煮白菜半点油腥也看不到,老远就有一股猪食般的焦糊味和菜腥味,菜里经常发现头发、木屑之类,还有人发现过油盐虫、蚯蚓,某个班级居然在菜桶里舀出一只死老鼠,成为震惊全校的恐怖事件。换在今天,这种事情可能会成为新闻热点,但对我们来说,只是留下一些感慨而已。饭后的空地上,到处倾倒的米饭和菜,被鞋底踩踏得粘滑,污秽,散发着馊臭味。有附近的村民,专门挑着潲桶跑到校园来捡拾剩饭剩菜,一桶一桶地挑去喂猪。遇到这种情形,我经常端着白饭走到水龙头前,放一些水,扒完了事。我由此害上了胃病,也总是希望父亲多给些零花钱,希望那个卖菜的老婆子常来。
  买小菜的老婆子是周建军的奶奶。周建军坐在我的后排,他家就在校园后一个叫沂上的村子里,走读,每天跑来跑去,很少听他说起他的奶奶。到了吃饭的钟点,老人会挑着两个装满清水豆腐的塑料桶准时到达校园门口。我们匆忙地打好饭,以百米赛跑的速度冲向小摊子,围着老人争着递钱递碗。老人一手接钱放在旁边的角箩里,一手拿铁勺一勺一勺地向收好钱的碗里舀豆腐。豆腐汤里虽然没有肉,但飘着油点和葱花,倒在搪瓷碗里,饭也香甜,不消几口,就全部进了胃。现在想来,正是这个不起眼的老人,在初中的三年里,为身体提供了一些必须的营养,让我们像葡萄一样饱满,串高。这个老人有时还提着一篮子猪油饼来卖,或者挑着箩筐到校园里扫梧桐叶。即将毕业的那年秋天,我见她挑着两担梧桐叶蹒跚走出校门,就再没见过她,几天后,我们听到后面的村子里传来唢呐声,第二天周建军的胳膊上戴上了黑纱。
  端着饭碗走向教室或者寝室的人,一定带了菜罐。周爱生是独生子,带菜的时候多,我和他同桌又同铺,按照一些人的说法,我们简直好到了穿一条裤子。曾贤军的姐姐在镇上银行工作,经常骑着一辆轻便自行车来给他送菜,亲热慈爱得像他的母亲。有一阵子,我对有姐姐的人艳羡不已。他们罐子里的菜,总有我的份,吃到不好意思时,我也会向母亲诉说学校伙食差到了什么什么程度。在某个星期天的下午,母亲就会煎好一碗小鱼干,或者炒一盘肥肉萝卜干,用罐子装好让我带到学校,我借此也在众同学间慷慨一回,算是友谊的回报。那时我以为纯洁的友谊可以长达一辈子。但初中毕业后,曾贤军就到随着他父亲到青海去了,从此没有联系。周爱生和我一起在县城工作,各自忙的时候多,偶尔聚一聚,喝点啤酒胡扯一通,喝到眼睛发红时,也会说起荷蒲中学,说起那个卖小菜的老人,还有用搪瓷碗抢水的经历,然后哈哈大笑。
  我用过的搪瓷碗,是家里唯一容量较大且经久耐用的器皿,也是我考取初中时父母颁发的奖品。事实证明,这只搪瓷碗在初中三年里发挥了重要作用,结果是表面搪瓷脱落干净,最终沦为家里的鸭食盆。我对初中时代的抢水场面记忆犹新。教师食堂后本来装有一排水龙头,但多数锈死,或者坏掉,水池边沿长满滑腻的青苔,我们需要水的时候,龙头里拧不出一点水,不需要的时候,却滔滔不绝,像一个个喷泉。因此,食堂前面两个水龙头成为全校学生唯一的洗碗处。饭后半小时之内,很多人蜂拥到这里,争抢局面不可避免地发生,无序、喧闹、叫嚷、混乱,夹着着争吵和叫骂,有时还出现碗影翻飞,乒乓作响的打斗场景。多年后的今天,我还相信,这些场景在很多人心里印象深刻。这孕育了我们对胜利的崇拜,人的品行和个性在三尺水池边集中呈现,刚强、孱弱、退缩、谦让,还有手腕的力量、选择角度的智慧、对有利地形的占据。
  只在一种情况下,我会保持一种优雅的风度,不去参与混乱的争抢,就是校园广播站那个女孩在场的时候。她是三班的文艺委员,母亲在乡政府工作,住在学校的广播室里,负责播诵广播稿,声音清润,普通话标准,穿很少人穿的连衣裙,干净,优雅,轻盈,如一枝清水中的芙蓉。每次和她面碰面走过,我心里都会泛起莫名其妙的感觉,如水面吹过涟漪。三班的音乐课,刚好是我们班的体育课。听着她领唱电视剧《乙未豪客传奇》、《雪山飞狐》、《封神榜》里的插曲,我的神思经常飞到老远。那些恬静、单纯、简洁的念想,培育了我对女性美的欣赏和敬慕。人生也许真的有着某种预设,谁也不会想到,日后她会成为我的妻子。
  我们有两个共同的老师,一个教政治,带一副老花眼睛,上课的时候,毫无表情,右手端着书本,手臂伸得笔直,一字一句从头念到尾,声音干涩悠缓,像夏天风扇转动的声响,让人昏昏欲睡。他上课的时候,多数人会走神,有人说悄悄话,有人传纸条,也有人偷看武侠小说,他也不管,抬着头念,念完下课,他因此获得一个闻名全校的绰号——走神老头。还有一个老师,教生物的,桃核脸,喜欢骂人,谁回答不出他的提问,他就说:这个同学,在家里一定吃多了“锅蓝皮”(锅巴),要不然,脸皮不会这么厚。有一次,我回答出了他的问题,以为他会表扬我,但他只是叫我坐下,说,这位同学吃的“锅蓝皮”比较少。于是,我们都知道吃多了“锅蓝皮”会变得脸皮厚。有些女同学被批评了,下课后就扑在桌子上呜呜地哭。

  
  我的政治和生物两科成绩都不错,是班上的学习委员,但并不是成绩最好的。最好的是阮鹤,他父亲是干部,母亲是教师。开学第一天,他母亲就来到我们的寝室,为他铺床叠被,告诉他鞋子怎么放,衣服怎么摆,还借来装订机在他的床头订上几张报纸。我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想起母亲正在乡下的地里劳动。后来,我和阮鹤成了好朋友,我一直试图努力去赶超他,赶超他的成绩,也赶超他的生活,我逐渐成为一个人生的赶路人。再后来,阮鹤被保送到县城中学,之后又考上了上海的某所名牌大学。我知道有些事物永远也赶超不了,必须踏实坦然地去面对。学校要交钱时,父亲总说,你要好好读书,莫要浪费了钱。有一年开学在即,但家里的花生还没卖出去,交不出学费。为此,我用自行车驮着母亲和两袋子花生来到县城,在喧闹的街道守了半天,终于遇到一个买主,她说要是花生米就好,价钱高一点也没关系。于是我和母亲一起坐在街头开始埋头剥花生。看着眼前晃动着的各式各样的脚,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渺小。当我带着钱报好了名,捧着新发的书本时,心中莫名涌上一股感觉,鼻子发酸。
  校园生活并不像大人想象的那样简单,枯燥。它像一个魔盒,经由我们的手自由打开,会释放出许多属于那个时期特有的快乐、忧伤,还有阳光。
  阳光洒满油菜花上的时候,我们心里有些东西会悄悄发芽,向往田野,向往外面的世界。有两个地方最吸引我们。一个是小镇老街。一个是唐家寨的树林。中午吃过饭,我们一起跑到小镇上,买作业本或者圆珠笔都只是借口,这些东西学校的小卖部都有,真正的目的是看世界。当然,也想看看我们的师母,师母是语文老师的妻子,在镇里的供销社工作。我们走进供销社,售货员穿着时髦的衣服坐在柜台后面打毛线,却不是师母。玻璃货柜里摆着琳琅满目的各种东西,我们一个一个地仔细看过去,连环画、糖果、费翔的磁带,各种式样的钢笔。阳光在我们背后形成一道神秘的界限,寂静地照着宽大的门廊,门外走过各种身影,骑自行车的,挑担的,推小车的,提菜篮的,像一个个幻影。他们经过铁匠社、粮站、菜市场,镇子外面的码头和许多条小路。师母有时来到学校,和语文老师手牵手地走在校园里,他们的双胞胎儿子跑在前面,我走过他们的时候,闻到师母身上的香水味,看着他们脸上带着微笑,安详、娴静、灿烂。我忽然感到,那是人生。
  校园前面有一个村子,叫唐家寨。但村子里并没有姓唐的,一大片茂密的树林深处掩着十几户人家。晚饭过后,我们卷着书本到林子里,有时一个人默读默记,有时候几个同学相互问答。更多的时间是在树林里游走漫步。如果灌木丛中突然跑出一只野鸡或野兔,漫步就演化为一场追逐。那时电视里正播着《雪山飞狐》。胡斐和袁紫衣的故事像磁铁一样吸引我们。很多人在晚自习时偷偷跑到唐家寨去看电视。任连刚是去得最多的一个。有一天正是化学老师李院儿值班,他刚从师范院校毕业,常叫我去他宿舍批改作业。他的房间里亮着粉红色的氖灯,几个年轻老师和他一起聊天,说一些抱怨和气愤的话,我在旁边听着,虽然不太懂,但知道抱怨的态度不适合最好的人生,只会让自己受伤。我虽是化学课代表,那晚也跑了出去,刚好碰上胡一刀和苗人凤大战。回来的路上,任连刚一直说胡一刀死得太冤,还悄悄告诉我已经和一班的一个男生约好:星期五中午到唐家寨单挑。我问为什么,他说因为抢篮球。我说事闹大了会被开除的。他说开除就开除,实在咽不下一口气。回到寝室的时候,已经很晚,月光明亮。
  寝室是由教室改造的,十几张木床排成一排,地上凹凸不平,松土上的洞里常有老鼠出没。一天晚上,有人翻开被褥时,大叫一声,说是有蛇,于是,恐怖氛围迅速而无形地扩散,有人拿着手电筒搜寻了半夜,并没有找到蛇的踪影,我们在惊惧中度过了一晚,房梁上那盏昏黄的白炽灯一夜没关。过了几个星期,我们就完全忘了这件事。晚自习后,依旧在木板床上大闹天宫,睡在上铺的人翻跟斗,扳手腕,练鲤鱼打挺,睡在下铺的就用脚踹木板,叫他们轻一点。住在隔墙的工友被吵得睡不着,就使劲捶我们的门,说,流氓,流氓也有睡觉的时候。“噗”,不知是谁,用嘴巴放了个“响屁”,大家哄堂大笑。任连刚约定比武的前一天晚上,我们在寝室里集体讨论比武事项,有人说算了算了,有人说那个家伙太嚣张了,要教训教训,也有人呼呼大睡。第二天中午吃完午饭,任连刚真得和那人手拉手来到唐家寨的一块空地,脱下衣服就扭打在一起,全校几百个学生随着他们一起走出校外,正当他们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不知哪个叫来了老师和校长,将他们拉开。记得那是一个冬天的中午。任连刚回到寝室时浑身是汗。
  直到现在,我还对校园的冬天怀着深深的恐惧。生满冻疮的手脚经常痒得无处可放,每天早晚洗脸刷牙还要经受冷水的煎熬。寝室里有几块玻璃坏了,冷风直吹我的头顶,我专门从家里拿了几块油布,花了一个下午才堵住。1991年的冬天,下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大雪,气温低到零下八九度,很多桔树被冻死。冰雪融化的那几天,教室像一个冰窖,我坐在门口,门缝中吹进来的冷风灌进裤管,双脚完全失去知觉。下课和大家一起挤墙角,不知哪个家伙一脚踩在右脚的冻疮上,连皮带肉掉下一大块,溃烂的疮口直到第二年开春才弥合。随着中考的即将到来,我们开始进入一种更为沉寂的状态。对于我们来说,学习,也许是改变命运的唯一工具,不在成绩单上前进,就会滑向广袤幽深的田野,没有退路。
  时光真快,当汽车载着我们一路颠簸,到几十里之外的另一所中学参加中考时,时令已是夏天,空气中躲着无形的火。那几天里,每一场考试过后,都感觉肩上卸下了一个担子,天气多了一层凉爽。很多人考完后,总有大人围着送东西,问这问那。而我知道自己的父母不可能老远跑过来,也不愿意被人追问考试情况,所以也没去指望。对于那次考试,我唯一的记忆就是作文题目《当五星红旗在我心中升起》。当时到底写了些什么内容,已完全忘记。但我还记得看到这个题目的时候,我心中升起的,还有一种东西,那就是人生的渴望。
  考试结束的那天,学校没有安排统一回家,我和几个同学中途分手,各自走向自己的村庄。天色向晚,田野变得幽暗,风雨突来,我在风雨之中推开家门,已是晚上八点。我们就这样被时光吹散,没有拥抱,没有握手,也没有留言。多年以后,当我心血来潮,和妻子从城市返乡,再度回到校园的时候,物是人非,那些消逝多年的事件和面孔,仿佛就漂浮在熟悉的背景里,鲜活地重现。眼前的一切,成为心灵的遗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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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本帖最后由 剑鸿 于 2013-12-29 16:58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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