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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脚三哥——一个农民的生存史

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三哥又做了新屋。新屋矗立在村子东边的腰头上,紧邻着绿油油的菜地和庄稼。装修一新的三层小楼,琉璃瓦,瓷砖墙,屋内的设施、家什、物件等,大都由儿子、媳妇从网上邮购而来,与城里人家没什么两样。
在乡下,这样的新屋多起来了,人们也是见怪不怪。但是,三哥的新屋做起来,村里人却说,三哥真有福气,儿子也够争气,要不是天照应,怎么能做出这么华丽的新屋来!
我也曾经这样想。我的先祖,我的父亲母亲,如果真的在天有灵,他们或许意想不到,三哥也能有超出他们想象的今天吧?

1
我回故乡为三哥和侄子贺喜,进村却直奔了老屋。那是一间长不过二丈七,宽不过一丈二,梁木结构的老古董。老屋历经二百余年风霜,如今早已人去楼空,屋顶的青瓦渐渐零落,所有的梁栋皆在腐朽,屋内所见一片荒废,破败,行将坍塌不在了。
永远记得在老屋里度过的时光。接生婆把我们兄弟六人一个一个从母亲的肚子里抱出来,我们兄弟便在这里与贫苦相伴。抱养的姐姐叫秋香,也是我们中的一员。60——70年代,我们一天一天大起来,这间老屋就显得太小了,连睡觉的地方都难安顿,父亲就亲手打制了一张新木床,在前厅搭一个铺,带着弟弟们睡在厅堂里,母亲则用那张从祖父母那里继承而来的老木床,带着姐姐睡在后屋,我则随哥哥们爬梯子,在楼板上铺一层稻草,睡在草席上。那些年,我们全家九口人,一起吃糠咽菜,心里盼望着日子好起来,富起来,但是,富起来的日子却遥遥无期。母亲更是盼望做一间屋,好让儿子们有地方住。然而,日子还是一年一年地穷着。当父亲从分宜县买来34根旧房料,搭成木排,顺着袁河运回家里,准备起屋时,家又被抄了,旧房料也被没收了,母亲做一间屋的愿望,到底还是落空了。
常常想,我们祖祖辈辈都是朝着希望而去,却又总是陷在贫穷里打转转。记得父亲隐约说过,我的先祖给后人取名排辈,八代上下的排序为:“元亨和贞,富贵长远。”可见,先祖多么期望后人们能够富贵发达,悠悠长远。然而,现实总是那么违背人意。先前,不知是我的天祖还是高祖,他们似乎是富过一阵的,传说有数十上百亩土地。然而,有一年秋天,地里的稻子刚刚割下来,突然一阵瓢泼大雨,把割下的稻子都浇透了。第二天,太阳出来了,稻子刚要晒干,准备抢收时,却又是一阵雨。如此反复多日,稻子便在地里发芽。为了减少损失,祖上命人乘短暂的天晴时间抢收稻谷,不想,泥泞的田塍小路寸步难行,有人将稻子铺垫在小路上,以方便行走,而辛勤的农人一脚脚踩在稻子上,却看见稻子里渗出一滩滩“血”来。人们被“血”吓倒了,害怕触怒了米谷精,自此再没有人敢去收稻,以致颗粒无收,家道于一夜间便败落了。我的曾祖父好像也是奋斗过的,民国初时的1920年,曾祖钢贞曾做过广东潮梅善后处洪兆麟任命的参议官,可惜此后不知所终,而且尸骨无存,有功还是有过,终是无从稽考。至于祖父以下,我们三代都熬过了无数的苦日子。祖父名学富,可是没有富起来。祖父说过,他是依靠家里的“布业工会”,即祖母、姑姑、以及做童养媳的母亲,每天不停地手工织布,布卖出去才有几粒米下锅,一朝卖不出,便只有野菜充饥。父亲名才贵,也终是没有贵。他去学了木匠,也去学了篾匠。新中国成立之初,父亲把斧头、篾刀挂起来,做了乡里的农会主席。合作社时,父亲自学珠算,自此做了初级社、高级社,以及大队的会计。兢兢业业大半生,家里还是既不能富,也不能贵。
通观祖、父以降,我家祖、父二代,似乎都辜负了祖先“富贵长远”的期望。
诸君,不要误会哦,我这不是暗示三哥发达了,富贵了。他始终是一个普通的农民。我是想说,我们兄弟六人中,三哥自身的条件是最差的。讲真,小时候,我和三哥形影不离,我也不曾看出,三哥能把日子过得怎么样。

2

三哥原是其貌不扬。村里的人说,他既不怎么像我父亲,也不怎么像我母亲,倒是像极了祖父。祖父1950年就不在了,三哥生于1957年,祖父长什么样,我们一点都不知道,但是仔细端详,三哥的颧骨有点高,皮肤有点黑,下巴有点尖,背还有点驼,最要命的,他那天生的一双平板脚,走路都不怎么稳。
三哥的脑筋也不够灵光。启蒙时,我们在众厅(祠堂)里上小学。周末,众厅里空寂无人,我一个人进去玩,见土砖砌成的老师办公室放了许多粉笔。三哥来了。我莫名其妙地对他说,进去拿几支粉笔呗。三哥也不过过脑,蹭蹭蹭就爬过墙去,拿起一盒粉笔就往门缝外塞,左塞右塞,怎么也塞不出。他的脑子也不知道急转弯,还是要翻过来、倒过去塞。突然,一位女老师来了,大声喊:“捉贼”,众厅里便围了很多人,羞得三哥不知所措。
三哥从小不太会读书,成绩总是倒数,而且还有些吝啬小气。别人玩东西,玩过就丢弃了,他却收藏起来,教别人羡慕不已,却又不许别人碰。他有一个小“宝盒”,都是些铜坨坨铁坨坨、美丽好看的鹅卵石、带花芯的玻璃珠子、古代明钱、铜壳子……文革那些年,他喜欢收藏伟人的像章,金属的、瓷质的都有。他用一块干净的手帕包裹它们,藏匿在我们找不到的地方。有一次,他把那些像章拿给我看,我想要一块,他硬是不肯。那时,我把他视作顽固的小心眼。
不过,三哥也有一些奇怪的能力。父亲一心忙于大队会计上的事,早年的木工斧头、凿子、刨子,早已弃之不用,三哥却拿起来乱劈、乱凿、乱刨,居然能制作一些鸟笼之类的东西。他也没接触过电工,家里的电灯坏了,他竟敢查保险,拆电线、捏弄电灯头,且往往能让电灯亮起来。
1968年冬,大哥当兵去了。咚咚锵锵的锣鼓将大哥送去了广西。同年冬天,二哥疯了。二哥在地里锄着油菜,忽然就失态,其它世事都不知,只知道拔头发,吹头发,一边吹一边喊:“猪鬃!狗鬃!”父亲送他去了长沙的精神病院治疗。自此,三哥便成了家里唯一可以依靠的“男人”。那时他不足十二岁,却接管了家里一切的粗活重活——井上挑水,山里砍柴……自留地里的瓜果熟了,他还要挑到临近的镇上,或者四十里外的新余去卖。常常,他披星戴月出发,扛着夕阳回家,到家时,那双平板脚便痛得不行。据他自己说,回家时,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完最后一里路的。最难过的是冬季。我们家地处平原,冬天缺柴烧,三哥常常扛了扁担,拿了柴刀,到山里去砍柴。砍一担柴,去三十余里,回三十余里,一到家里,三哥的脚就无法动弹,痛的眼泪扑簌簌流下来。
母亲心疼三哥,担心他将来扛不起一个家。正好,镇上来了几个摆摊卖藏药的人。人们第一次看见藏人,纷纷围拢去观看。,母亲找上门去,问三哥的脚能不能治。那些人说,可以治的。然后给买了一些虎筋,又或者是鹿筋,说是用黄酒泡着喝,准能好。可是,三哥把那些虎筋、鹿筋吃掉了,脚也不见脚好转。正好,村里来了几个浙江来的棉花匠,母亲就托人说合,让他去当了学徒。
如果按照母亲的安排走下去,专职做一个棉花匠,三哥此后的人生或许不会很辛苦。试想,一个乡下人,有一门手艺,今天这家请,明天那家请,还可以游走四方弹棉花,多少能吃到一些香的辣的,养家糊口也没什么大问题。可是,三哥也是时命不济。1975年,二哥在柘林修水库,精神再次失常,三哥又被叫去顶替二哥。此后四年,三哥在柘林修水库,28元钱一个月,还要交生产队8元。然而,令人惊奇的是,柘林水库竣工了,三哥也戴回了一块崭新的钻石手表。他说,那是他省吃俭用攒下的,90多元呢。
三哥把手表戴回家,引来了家里父母兄弟的不满。二哥尤其反对。家里那么穷,怎么能拿钱买手表?他戴手表,凭什么?结果,折中之后,手表归了我。那是1979年秋,我考取了大学。二哥说,手表归我戴最合适。

3

印象中,父亲母亲一辈子只做过两间屋,也是长不过二丈七,宽不过一丈二,而且都是土胚房,与老屋并排而立。其中一间做于1978年。那一年,解放思想的春风刮起来,队里的养猪场关闭了,猪舍也被拆了。母亲带着恢复了身体的二哥,到猪肠去扛木料。队里的人来阻止,母亲像一位女英雄,怒斥道,现在什么时候啊,邓小平都出来了!这些木料本来就是我家的,我扛回去,谁敢拦阻!来阻止的人没辙了。另一间屋是什么时候做的,我记不清了,大约是我读大学以后吧。
三哥本来由父母早早安排了婚姻。姐姐秋香,本是地主的女儿,她们有八姊妹,姐姐是其中是最小的一个。1958年,地主家养她不活,悄悄把她送到了我家。父母的意思,让她做三哥的童养媳。可是,1981年,姐姐去萍乡卖菜,为了省钱,她偷爬上了火车,回家途中,不幸被火车压死了,也是不见尸骨,只在铁路上找到一根扁担。那年她二十三岁。
大约是1984年,三哥终于结婚了。母亲不遗余力,托媒给他找了三嫂桂芳。过去的青年人,结婚即意味着告别大家庭——分家另过。
三哥分家时,土地责任承包已好几年了。当时的情形,土地承包既已落实,死去的人不能及时腾出土地,新娶的媳妇也就不能及时分到土地,他们夫妻二人,便只有三哥一个人的责任田,约一亩二分地。村里的人以为,三哥凭着一双平板叫,怎么能把地种好,地种他差不多。可是,三哥并非等闲。他用这点地种水稻、种棉花、种蔬菜……三哥的思想挺简单,只是想多打粮食,多产棉花,多种菜。三哥同时得了父母最早做的那间屋。那是大哥让出来的。大哥退伍后,做了大队的赤脚医生,结婚后又自己做了新房,他就把那间房子腾出来给三哥结婚用,三哥便得了福,算是“居者有其屋”了。
很快,三哥生了一个胖小子,叫我给他取名字。我叫他晖,朝晖灿烂的意思。
1989年,三嫂又怀孕了。三哥想把孩子生下来。传统观念里,一个家,儿女双全才算完美。三哥的潜意识,自然想再生一个女儿。可是,家里还是那么穷,又是非常时期,计划生育极严,罚款怎么办?三嫂到处躲藏,却又无处藏身。母亲想到了我。那一年,我被调往赣西北山区一所乡镇中学教书,已经29岁了,没有恋爱,不知道对象在哪儿。我很想赚钱找老婆。可是,48元钱一个月,所有的积蓄连一套家具都买不起,谁肯嫁给我?正好,我想方设法在镇上开了一个小小的餐饮住宿店。我把三哥三嫂接过来,教他磨豆腐、做馒头包子,让他们帮着看店。可是,店子亏了,我连三哥三嫂的工资都付不起。几个月后,我调回县城。转店的时候,我把磨豆腐的机器让三哥带回家,算是抵他的工资了。
不知三哥哪里修来的福,这次又生了一个胖小子。我给他取名叫昕,阳光升起,必将辉煌。得了双儿,三哥应该是欢喜的。可是,欢喜的同时,却有几千元罚款的窟窿,不知道哪儿抓钱来补。要知道,四口之家,三哥仍然只有一亩多地。他种粮食,可土地的产出是有限的,粮食的产量,即使达到了极限,也还是不够吃,更无从谈经济上的增收。他也种菜,巴不得一分一毫的土地都利用起来,于是见缝插针,种各种各样的蔬果。然而,菜种得再好,还要能卖好价钱。那个时候,粮食和蔬菜往往很贱,三哥的日子,天天捉襟见肘。我暗自担忧,三哥三嫂这辈子,恐怕只能做牛做马,好日子怕是与他无缘了。至于三哥怎么想,我无法知道。我猜,他应该是,也只能是更有方向感,更有使命感了吧。
然而,历史进入了这样一个不平凡的年代,它为人潜能的发挥提供了无数种可能。平脚拙讷的三哥,也在这样的时代大潮中,将他的本领发挥到了极致。
他拾起学过的手艺,卖力地弹棉花。秋冬季节,农事已闲,乡亲们要换新棉被,还有那些娶新媳妇、嫁女儿的,都把白花花的棉花送过来让三哥弹。三哥在家里拆两块旧门板架起来,戴上口罩,将棉花铺上去。一个人,一把弓。家里响起了古老的声音:“蹦蹦蹦、恰恰恰……”不停不歇。每年的每年,伴随着秋风和朔风,三哥狭小的屋子里,弹棉花的弓调从清晨响到黑夜,“蹦恰恰、恰恰恰……”单调而乏味,起伏而又有歌吟的味道。最初,三哥每天能弹一床被,人家要得急,他就不分白天黑夜地加班,最多也只能弹一床半。都90年代了,加工一床棉被才2元钱,后来慢慢涨到2.5元、5元、10元、20元。
三哥弹棉花的时候,三嫂除了带孩子,其余的时间不是下地种菜,就是到镇上卖菜,萝卜、白菜、洋葱、大蒜、还有芹菜……
三哥也不遗余力地磨豆腐。弹棉被有季节限制,磨豆腐却没有。他把从我那里得到的那个磨豆腐的老机器搬出来,除去锈迹,清洗干净,干了起来。春夏秋冬,天还没亮,他就做好了一锅豆腐,一部分舀进豆腐框,制作豆腐块,一部分舀进水桶,挑一担出门,沿街串巷,不停叫卖。三哥不甚高亢的嗓音犹如时钟,每天准时穿破清晨或浓或淡的雾:“卖——豆腐花嘞……”高低起伏的腔调从东到西、从南到北,游走于清晨的天空,直至飘向远方,飘至别人的村庄。当时,一块豆腐几分钱,一碗豆腐花也不过两角钱。卖完一担豆腐花,三哥把豆腐块留给三嫂在家里卖,然后扛起锄头下地。
那年月,在乡村做豆腐,几乎没什么利润。三哥做了二年,吃不消了,不得不歇业。
俗话说,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三哥不贪横财,只想老老实实赚苦力钱。不做豆腐了,人显得有些空闲,有力没处使,三哥就绞尽脑汁,跟人去学养鸭。当年,我们村有一个天然莲塘湖,年年满湖的荷花,叶绿花红,鱼虾成群。还有一个天然的“下湖”,是千百年来的低洼湿地。莲塘湖里的水,顺着一条人工渠道排往下湖,下湖七弯八曲,再顺流南下。肥沃的田地靠它排涝,靠它抗旱,也是养鸭的好去处。三哥成了村里有史以来第一个大规模、以传统方式养鸭人的养鸭人,最多时养了三百多只。为了养好鸭,他每年要买几千斤谷子,随时储藏在家里。无论阴、晴、雨、雪,三哥都早早地将鸭子赶出去。晴天戴一顶草帽,雨天戴一个斗笠,再披一件尼龙雨衣,背一袋谷子,拿一根鸭杆。三百多只鸭子沿着莲塘湖、下湖一路觅食,三哥一步不离地跟着。烈日当空、暴雨倾盆、雪花飘飘,都是这个样子。到了中午,他将谷子撒到浅浅的湖泊里,让鸭子饱吃一顿。这时候,嫂子送饭来了,他狼吞虎咽的吃下饭,让嫂子把碗带回去,继续看鸭。至夕阳西斜,他又把袋里的谷子撒空,让鸭子们欢腾着在湖水里抢吃。暮色苍茫,鸭子们已“吃饱喝足”,三哥聚拢鸭子,驱赶着走向青烟袅袅的村庄。
晚上,三哥还经常要倒鸭棚打预防针,一只一只地打,直至夜深人静。
三哥说,鸭子产蛋,一般达到七成很不错了,九成的极少。深冬十一二月,是产蛋的高峰期,等过完春节,鸭子产蛋的少了,他就把鸭子全部卖掉,准备春耕。晚稻插完,秋风渐起,三哥重新再养一批。他养鸭子没算过总账,赚钱,应该是赚了吧,可是不多。

5

三哥以近乎原始人的精神,顽强地奋斗着。他的愿望、目标,极其朴素,吃饱、穿暖、儿子们读得起书、全家不生病……然而,他隐隐觉得,这个目标看似触手可及,却总是差着那么一点儿。
1990年代末,改革开放更深入了,曙光也似乎是越来越近。明显的是,许多古老的赚钱模式退出了历史舞台,人们纷纷涌向城里找活路。三哥也一样。除了冬天在家里弹一弹棉被,他都要到镇上、市里去找零活挣钱。街道绿化的挖土植树、市政工程的开壕挖沟,建筑工地的搬砖挑瓦、扎钢筋、搭脚手架……样样都干。旭日朝霞、细雨薄雾、银霜白雪的早晨,三哥侍弄完稻田、菜地,回家喝一碗粥、吃一碗白米饭,然后换一身破旧的衣服,戴上草帽,骑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咿呀咿呀,赶到镇上或市里干活去。
不知不觉的,三哥两个儿子渐渐大起来,那间长二丈七、宽一丈二的房子就显得小了。他们一家在屋里吃,在屋里住,还要在屋里养猪,养鸡……早已拥挤不堪。三哥想做一间大房子,既为自己,也为孩子。以他的计划,房子要建二层半,一层自己住,二层老大住一边,小儿住一边,半层放零碎,晒衣服……这样,儿子将来可以娶到媳妇,自己方便含饴弄孙。
从前,农村里做房子虽然不易,却也花不了很多钱,几百上千即可开工。材料很简单,黄泥、沙石、石灰、土砖,木料等等。工钱也不须多花,一声吆喝,本家族人,远亲近邻,原生产队的社员,都来帮忙,可以管饭,也可以不管饭,你做屋我来帮几天,我做屋你来帮几天,所以更不管工钱。这时不同了,做什么都要花钱,泥工更是要19块多一天。三哥家里没什么积累,宅基地一批下来就开工,开工了也不多请小工。他到建筑工地干了这些年,已经熟悉了工地上所有的活计,凡事就自己来做。这第一次自己做屋,整个房子,每一桶砂浆都是他夫妻二人搅拌的,每一块砖头都是他夫妻二人挑上去……好不容易做完第一层,没钱了,工程停了下来。
正值此时,大儿子晖初中毕业,普通高中录取了他,他不去,师范学校也来通知了,他也不去,非要去学裁缝。他有一个坚定的信念,好高骛远是不行的,学手艺是学过日子的本领,比读高中、师范好。又二年,小儿子也觉得自己实在不是读书的料,也闹着学手艺。三哥满足了他们,给老大找了裁缝师傅,送老二去学厨艺。
然后,三哥一门心思想要把房子做起来。照例干好家里的力气活,再去镇上谋取来钱的苦力活,家里其他事情交给三嫂处理。好不容易积攒了7000元钱,正准备重新开工,将房子做起来,姨兄却邀他去海南种菜,说,一定能赚钱的。三哥带着钱去了,租地、请菜农干活、买肥料、买农药……恰逢那年,海南干旱少雨,打井花了不少钱,水还是不够用,又要不停地买水浇地……钱终于亏空了,血本无归,他就这样挫败而归。
然而,生活不允许三哥烦恼颓丧,他回到家就去市里揽混凝土搅拌的活。那时的工钱涨到110多元了。他白天黑夜、黑夜白天,没日没夜,拼命攒钱。半年下来,又积攒了8千多,于是重新开工做房子。
三哥前后用了六七年的时间,花了近4万元巨款,二层半的房子总算是起来了,可人也累得不行,还债台高筑。他心里清楚,巨额的债务,如果靠地里的收入,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还清,于是产生了南下的念头。三哥要南下,问我,我是支持的,毕竟,他的两个儿子都已在深圳,晖在服装公司做中层管理,昕在一家餐饮店当厨。他和儿子们商量,大儿子说,爸爸妈妈的确是累了,想怎样都行。
三哥在亲戚的引领下,和三嫂到了深圳的罗湖,辗转在市府、海关、国信证券……做清洁工。那年大约是2001年。慢慢地,三哥从一名普通的清洁工,一直干到了领班的职位,工资从八百涨到2千多。三哥三嫂不仅干清洁工,一有空闲,他们还去附近的机关单位,大小公司洗地毯。时间久了,他们不用自己去揽活,附近的单位,企业,都会主动联系他们。因为,他们既勤快又利落,所洗的地毯既干净又符合标准,而且挑不出什么毛病,于是,他们几乎垄断了附近的洗地毯的业务,额外赚了不少钱。五六年下来,他们很快把家里的债务还清了。
……
6

时间如白驹过隙,三哥说老了就老了,背也驼得更厉害了。然而,三哥虽历尽艰辛,毕竟换得了苦尽甘来。满六十之前,三哥的大儿子晖,已做了服装公司产销线上的主管,工资拿到了八九千,娶了湖南常德的媳妇;二儿子昕,也带回一个湖北的女孩,在镇上开了一家小餐馆。他们还没来得及办喜宴,三个孙女就纷纷呱呱坠地了。
三哥三嫂回了家。他们不再打算出去赚钱,一边继续种地,一边帮儿子们带孩子。他又一次开了村里人的先河,买来一台小型拖拉机,耕田、耙地,碎土坷垃。把本钱赚回来,他就给乡邻们义务耕地。他希望儿子给他生两个孙子,儿子们却说,得好好计划才行。
转眼间,大孙女八岁了,小孙女也先后上了幼儿园。三哥每天早晨起来,先去侍弄菜地,三嫂便喂鸡、养鸭。早晨,朝霞升起,三哥回家,三嫂已做好饭菜。吃罢饭,三哥骑一辆摩托车,送大孙女们去镇上读书,送小孙女进幼儿园,回家再和三嫂一起下地摘菜,到村口把菜卖给小贩。傍晚,夕阳的余晖中,三哥骑着摩托把孙女们接回来。
2017年3月,三哥的屋前屹立起一栋崭新的楼房。这是他大儿子出钱,交三哥打理,用几个月功夫做起来的新屋。这新屋,比三哥自己的房子宽敞了不少,也气派了很多,总共花了40多万。
做竣工酒的这天,三哥的儿子晖和昕都回来了,媳妇们也都回来了。他们很低调,只办了五六桌酒席,一为补办晖的喜宴,二为庆贺华夏落成。一阵烟花爆竹响过,兄弟、亲友们一家一家都坐齐了,只有二哥没来。二哥已于八年前故世了。
喜宴毕,我在三哥的房屋里转悠了很久。我想找到三哥那把起家的弹棉弓,却始终不见。一转身,猛然看见三哥满面笑容,一手抱着小孙女,一手牵着二孙女,大孙女欢蹦乱跳地跟在后面,他们欢天喜地的样子,让我心里无限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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