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蚱

蚂蚱
武志强 我见过秋天地里的蚂蚱，但是从来没见过地里的蚂蚱是什么时候，是怎么消失的。我见过蚂蚱啃草饮露，但从来没有见过蚂蚱在哪里睡觉。看见秋天的白霜，就想那些活蹦乱跳的蚂蚱是在这些霜里死去的，会飞的蚂蚱，在这些静静的白霜里静静死去。做过的梦也跟着死去了，悄然无声息。 冬天到了，就是厚厚的白雪，或许有一刻这死去的蚂蚱会在雪褥下醒来，睁开眼，知道自己复活了，眼前一片白。蚂蚱会沿着雪花的缝隙爬出来，看看外面白茫茫的世界，它探头探脑的，犹疑不决，这场约会注定要耗费一些时间，因为它不习惯，从前一睁开眼看见的就是秋天地里的庄稼和草木，现在怎么都是一片雪白呢，连路都不知藏在哪儿了。世界变了模样，蚂蚱迷失了方向，只能试探着往前走几步。在这样白茫茫的雪野上，蚂蚱不知何处是家。 蚂蚱用细长的腿扒拉扒拉雪，想看到泥土的模样，但显然雪太厚了，看见的还是白色的冰凉的雪，雪是冬天的血液，大地的血液，白色的血很耀眼。蚂蚱在雪的面前保持了沉默，沉默了一分钟，几分钟，想听雪说些什么，可是雪什么都没说，蚂蚱略显诧异，从前热闹的秋天田野现在怎么变得这样死寂呢。没有一点声音，只有微微的冷气吹过蚂蚱的甲壳。蚂蚱心情里有些苦闷，想喊一声，想大喊一声，打破这旷远的沉寂，但它张开嘴巴，一股冷气灌了进来，它便什么都喊不出来了。 我记忆里的雪是洁白的，蚂蚱的翅膀是金黄色的，这洁白雪地上的蚂蚱，在我眼里就像一只狮子，雄气十足。但它神情里不免有些寥落和孤独，它想找到一个同伴，但没有，因为其他的蚂蚱都死在雪的下面了，至今不醒，或许它们只是在秋天的一场聚会里过于亢奋，饮酒过量，给醉醺醺了，只能昏睡不醒，嘴角在梦里还挂着笑意。 在我那饱满的记忆里，蚂蚱的心是为秋天而跳动的，死去的蚂蚱是神的化身，翅膀的花纹与草叶近似，这使蚂蚱极易于隐藏在草叶下面，餐风饮露，欢度秋光。蚂蚱的翅膀不常展开，它懂得收敛，不喜张扬，收敛着翅膀的蚂蚱是很安静的，很乖。蚂蚱喜欢安静。蚂蚱的翅膀一旦展开，那它就要飞翔，它曾在秋天的田野上面飞翔，留下欢快的歌。此时如果它在白雪上面展开翅膀，那它就能在冬天的天空飞翔了。在冬天宽阔的雪野上，我见过张开翅膀的蚂蚱，它保持了飞翔的姿势，看起来英姿十足，精气勃勃。它那时刻都在准备起飞的姿态感染了我，尽管天气这样寒冷，雪地上看不见一丝人的踪迹。其实蚂蚱是为它自己活着的，并不为人类着想，也不为人类而活。 死去的蚂蚱，被岁月的风掏空的蚂蚱，肚腹和脊背都已腐烂的蚂蚱，剩下两颗鼓鼓眼珠的蚂蚱，死去了还想飞翔的蚂蚱，秋天地里像梦想一样辉煌的金色的蚂蚱，它那坚硬了的带刺的双腿，黯然无光的翅膀，它的所有都成为一具空壳，但是我看着它，仍然能感受到飞翔欲举的姿势，这是在心灵里打动我的。 雪地上，这是死去的蚂蚱的灵魂，一小堆灵魂，曾经滚烫的灵魂，火热的就像我们有过的生活，一阵风就能吹动它，撕裂它，让它分崩离析，完全不是原来的样子。这是生命的灰烬，不仅蚂蚱，我们每一个人也都会变成灰烬的。只需要寒冷再多一点，我们就会被冻僵，就会停止呼吸，心脏不再跳动。那逸出的灵魂就像雪地上的蚂蚱一样孤独。 秋天里没有孤独，秋天的孤独要到冬天才能看见，看清。蚂蚱的孤独我们可以想见，所有的孤独都是相似的，没有秘密可言。我们也不需要把秘密保留到生命最后，最好活着就说出来。蚂蚱已没有秘密可言，它那在寒风中的空壳暴露了一切。 但蚂蚱在我眼里是不死的，秋天的蚂蚱不死，冬天的蚂蚱也不死，冬天的蚂蚱就和秋天的蚂蚱一样活着。蚂蚱，蚂蚱，想起蚂蚱，我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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