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春节简史

                                                               我的春节简史

                                                                  庞云初


      
      我对于春节的最早记忆，是之前住在村里的时候，那时我大约五六岁。
      天很冷，太阳很好。窗台旁边的两排三角架上，挂满了被子衣裳。父亲在屋里忙活，我和大妹在门前晒太阳。母亲也在我们身边，面前的箩筐里放满了大红棉絮布——她在给孩子们赶制过年的新棉衣棉裤。
      棉絮布是之前衬好、裁剪好了的，母亲一针一线地把它们拼接起来。新棉絮布在母亲怀里跳跃着，我们的心也在等待和欢喜中跳跃着。
      棉衣棉裤做好后，母亲让我回屋试穿——当然是宽松又好看的。我再不肯脱下来，母亲就说：“要留着过年的，穿脏了，还像什么？”“留着过年”，这四个字太有说服力了，我立即脱下来，交到母亲手上。
      春节这天，我早早起床，穿着新衣裳，跟着父母出去拜年。辛苦劳作了一年的人们，此刻一个个精神焕发，喜气洋洋。邻村的舞龙队、秧歌队来到村里，在生产队的打谷场上，手舞银蛇，轻柔曼舞，引得众人围观叫好。
      我稍稍长大以后，春节前，已经能够帮助家里准备些年货。磨豆腐、磨米粉、蒸馒头，我都跑前跑后。最乐意看队上杀猪捕鱼。
      听见队上杀猪了，我和小伙伴们早早跑向猪舍，很多人在那儿，有几个人手里拿着麻绳，满脸横肉的“杀猪佬”像将军一样大声指挥着，饲养员默然不语地蹲在灶堂里烧大锅的开水。一阵忙乱，一只大猪被人们摁倒在屠宰凳上，一阵声撕力竭的痛苦长啸之后，热气腾腾的血浆从猪下脖子处喷涌而出，流进早已准备在那的水桶里。“杀猪佬”娴熟地进行着一道道工序，与其说是在干活，不如说是在表演，我们目不转睛地望着他那手中挥舞着的刀，既羡慕又恐惧，却一个也不离开，直到那头猪被支解成一小块一小块，直到父母亲把属于我家的一小块提在手上，我才心满意足地跟着大人回家。
      兴奋劲刚过去没几天，又传来队上捕鱼的消息。我跑到池塘边，看到父亲和队上人已经把渔网撒开，徐徐放到水里。两头都有人，齐齐拉着往前走，不一会，就有鱼在水里扑腾扑腾地跳跃，不时有人惊呼大笑，我们也跟着大人跑，也莫名其妙地惊呼大笑。那年月，人们整年忙碌在田头，也换不来一家人的“丰衣足食”，但在我们队上，年底的鱼倒是吃不完的，可能是因为池大水满，适宜活鱼吧。
     有了肉，家里就腌些肉，炸些肉元。然而，除了豆腐、米粉、馒头和那些上不了台面的鱼，可以少量食用外，那些肉、肉元和像样的鱼全部是留到节后招待亲戚的。小妹妹偷吃了藏在屋脊梁顶上的肉元，招来母亲一顿打。我也嘴馋，也偷吃过几颗，看到小妹被打，就说是我偷吃的，母亲连我也一块打。小妹哇哇大哭，我则一声不吭。父亲背着母亲拿肉元给我们吃，我和小妹就不肯再吃，因为我们看到篮里已经所剩不多，因为我们也知道要“留着过年”。
      有个姜姓远亲，距离我家有八九里地，中途隔着一条长长的运河。家境比我家好多了。每年春节后去他们家，一碗热腾腾的粉丝荷包蛋，一大盘油亮白嫩的猪油团子，还有那大盆鱼大盆肉，尽孩子们吃。我因此年年向往去他们家。
       读到小学高年级，学校有写字课。父亲给我买来墨汁和毛笔。有时候，我带到家里，装模作样地涂写，父亲就会站在身边，用鼓励的眼神注视我。
      有一年，我突然意识到，过春节时，家里一直不贴春联，也很少放炮竹。问父亲，父亲不说话；问母亲，母亲也不说话。还是外婆泄露了“机密”：为了省钱。
      这多丢人哪，我心里就有了怨气。夏天去剥树皮卖钱，年底跑去供销社买来红纸，自已裁剪，自已写春联，自己贴到门上去。字虽蹩脚，喜气有了。父亲佯装不见，却一改之前的严厉，对我的态度温和多了。
      工作以后，我住在城里，父母的家也搬到了镇上。这时候，已不需要自制新棉衣棉裤，取而代之的是时尚的羽绒服、呢子衣；队上早不养牲畜，池塘也承包给了人家，旧时过节的气氛一下子淡化了许多。
      后来，每到春节，我和妻儿都回乡住几天。父母家里依然不贴春联，连炮竹也不放了。我回去之后，就到集市上买回金字春联，前门后门全贴上。子夜，我披衣下楼，迎着凛冽的寒风，把震天响的炮竹送上天际。
      这春联，这炮竹，是我和家人与旧年告别、迎接新年的宣言书，也是我留在春天里的第一抹亮色。  
      七年前，我们家回村里造屋。每年春节前，我都要在自家院门上贴出由本镇书法家书写的、由我自拟的春联，又买来几大箱烟火。我是把这些当作礼物，送给年老且日益衰弱的父亲。看得出来，他喜欢。
      父亲于去年5月去世。今年春节，我决定不贴春联，不放炮竹。我要在这个春节里静静地陪陪父亲。我亏欠他的太多了。
                                      
                                                                                         写于2021年1月23日下午  陶然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