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冽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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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冽
文:简枫
护城河一年四季都有钓鱼的,看上去很闲,偶尔我路过看到小桶里有几条一扎长的。数九寒天有人把冰面砸个窟窿,也能钓仨俩小时。不过他们钓的是日头心儿,多数的时候楼群树木遮蔽了明亮的早晨和黄昏。小甬道靠里头有个修鞋子的女人,湖南的,来了有十几年了。我们单位的姐妹常把需要修理的鞋拎着放她那里。来回遇见她总是热情地喊上一句:走走啊,今儿个太阳好。
我们单位院子不大,呈刀把型。我们这一帮姐妹常一起说这个“刀把子”的院子,吞噬了我们一辈子的好光阴。颈椎不好腰椎不好,哪哪儿都不好。忘记了是谁提的头,说沿河对岸有个盲人按摩挺好。某一个周末的中午,阳光白晃晃,河水平稳无波,几只白色水鸟低低地飞。风吹动皂荚树沉沉的果,悠悠地晃荡,阳光细碎细碎的。忽然觉得疲倦,抬眼看见宋大夫按摩的牌子,走了进去。
我膝盖是旧伤。那年夏季多雨,我骑自行车上班,横过一条废弃的铁轨时打了滑。右胳膊直接别过去朝向天空,前车轱辘也摔得转了180度弯。我硬生生地跪了下去,跪到满是煤砟子的水淋淋的路上。那里距离母亲住处不远,我没去打扰她。我用左手拄地,站了起来,右胳膊用力一扭,嘎巴一声响复了位。雨水冲洗着我受伤的膝盖,夹杂着血水,黑色的泥污,顾不上疼痛了,双腿夹住前车轮摆正车把。重新上路开始往单位赶,心里骂那个还在家里睡觉的。先去镇卫生所,我说贴个创可贴吧,人家说你这膝盖都露了骨头,创可贴怎么成啊。清洗去污涂药包扎,好一通折腾。
那以后右胳膊落了个习惯性脱臼的毛病。稍一不注意就出问题,扯树枝摘果子开窗户擦玻璃拖地拧毛巾,都成了事故多发的因素。左腿膝盖伤愈后也是各种不适,跑步跳跃爬山都会出现这样那样的障碍。这几年更是越发严重了,我和宋大夫聊了这些之后,他说不怕。我加了他微信,他的签名是:以指为针。
清晨是奔跑的,黄昏是舒缓的。而午后介于两者之间,既不匆忙又不倦怠。太阳在树梢在楼角,附近的西餐厅小学中学都安静下来了。有个卖糖葫芦的老头常年蹲守在同一个地方,中学的孩子偶有情窦初开的,拉着手过来买一串共享。小学的孩子,被爷爷奶奶驮在车后座,高举着一串鲜亮。我是个容易依赖于某种习惯的人,比如午后散步。门卫师傅每次打开大门都要说一句:吃饱了,走走好啊。他看起来不像是和我打招呼,他像自言自语,我每次都回一句:您还要忙乎一会儿呢。大门在身后无声地合拢,我又有了一个短暂的空闲。
小河宽阔处结了薄冰,一串水花渐次远了去。也不知是哪个顽劣的孩子,抡起胳膊甩出一粒石子,那石子朝着光明跳荡着飞。少年一转身就长高了,那些水面上的漩涡一个个地凝结了。记忆,是凝结的冰涟漪。一触碰就融化成一滩水渍,衰败污浊不堪捡拾。小时候冬天最冷,我刚入学时遇见的老师姓车。她有笔直坚挺的裤线,油亮的长头发。我们学的第一课是人民大会堂,我不认识“堂”,举着语文书扬脸问:老师这个字念啥?车老师扭过好看的脸回我一句:念你。多少年过去了,我都不知道她为啥那样回我。她说的你是上声,用力地拐着弯。同学们读课文童声悠长,当全班同学结束在“堂”字的时候,我读出了那个“你”。同学们诧异,那车老师却乐不可支。乡下小学是旱厕,蹲下去能冻丢屁股。某一天我和车老师在厕所相遇,她的脸蛋通红,我看到她感到巨大的惊讶。我甚至忘记了去厕所的任务,逃之夭夭。
宋大夫按摩诊所只有两个人:宋大夫和他母亲。像个蜗居,挺干净的。我午后去按摩,每一回都感觉阳光白亮亮地撒满房间。三张按摩床更是白得晃眼。宋大夫话不多,那次他母亲里里外外地忙着洗涮。娘俩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我也隔三岔五地插上一句。说宋大夫他小弟,小时候问他哥:哥,咱妈就不稀罕吃好东西是吧?宋大夫说:小弟你怎么这么说呢?咱妈怎么不稀罕吃好东西啊,她不是舍不得嘛,想着让咱俩多吃一口。他母亲清瘦,一米六五的个头,九十斤。我看她脚不沾地的样子,想起了《我与地坛》的作者史铁生和他的母亲。一个身有残疾的儿子和他的母亲,谁的内心更难以熬忍?宋大夫小时候有些视力,后来逐渐失明,他说现在也有模糊的影子。对于颜色形状远近高低,他是知道的。我记得那天他母亲说:我大儿子忒懂事,知道妈的心思。
春上和我的学生高楚桥去看玉兰花,遍地花瓣,我俩捡了很多。快上课了,楚桥说老师这些花瓣扔了太可惜,我说走我带你去个地方吧。我俩小跑着去按摩店,推开门把花瓣放在宋大夫的电脑桌上。我说宋大夫玉兰花落了,花瓣又大又厚,闻起来有一点淡香。你闲了摸摸看。出来楚桥小声说老师这个人看不见吗?我说他的心什么都看得见。午后阳光照在河面上,一群白鸥呼啦啦起飞了。
再去的时候,宋大夫给我描述了他感觉到的玉兰花。他说边缘整齐,说花瓣从手上掉到桌子上有“噗嗒”一声响。他的母亲在里间叠衣服,一边叠一边和我说话。说昨天午后我们娘俩去公园看玉兰花了。又说我们在老家可没看过这么好看的花。我喜欢听他们聊一些老家的事儿,身边的事儿。有几次我在按摩的时候睡着了,先是他们的说话声一点点压低再一点点遥远,若有若无地就不见了。风吹着窗外不远处的皂荚树,皂荚果在风里碰撞刷拉拉地响。白鸥一会儿叫一声一会儿再叫一声。我想应该是过了好一会,他们说话的声音又飘过来,一点点升高,直到彻底醒了。侧身看他们,问睡了多久,宋大夫说有二十多分钟。还说我打呼噜了,我说那就好。我是最近几年才打呼噜的,许是老了,许是真的老了。
宋大夫的母亲想来应该有个好听的名字。我没问过,哪天我预备问问她。我想过一些字,不过是兰啊凤啊琴啊娥什么的。去按摩有一部分原因是想听她说话,说什么都好,总是能作为我忙碌生活的舒缓剂。疲乏的筋骨像飞流直下,摔得碎成粉末状的雾气,四面八方散开去。我只剩下一对耳朵,机敏地收听周围的声音。她说她原来不这么瘦,做姑娘时一百三十多斤,可胖乎了。她说后来有了两个儿子,就没再胖过,一年比一年瘦。我能想到松大夫在一点点失明之后,黑暗是如何从各个方位全面侵袭吞噬过来。命运是一只无形的手,将这对母子牢牢地扼住。我说我做姑娘时刚好一百斤,这些年年年都长几斤,直到现在一百三十斤。说完瞬间后悔了,我觉察出自己那一点不为人知的炫耀,所以羞愧难当。按摩时间是一小时,有时候因为聊天,导致脑神经兴奋起来,一小片睡眠也不肯了。慢慢地我开始依赖每周一次的按摩,周三下午没课,所以中午是相对比较闲适的。身体就是机器,等到坏了再去修理,是很耽误事的。我也是最近几年才明白这个理。
对某样事物产生了依赖情绪,是不好的,也可以说是危险的。尘世多变幻,先前依赖的会不知不觉形成习惯。身心都会慢慢变得向某个习惯倾斜,生活轨迹潜移默化受到不同程度的影响。或者积极的阳光的或者阴郁的颓废的,这与我们自身的价值观有关。我喜欢写字,少年时有过千山万水走遍的梦想,老了自觉那梦也只是梦了。想着有健壮的腰脚也好,我不能控制逐渐流失的钙质,越来越不灵活的四肢,拿东忘西的臭脑子。活得越久梦想就缩水,缩成一只干瘪的钱包、气球、乳房。到后来,对于命运给予的结果除了接受别无选择。梦想即使一而再再而三的缩水,即使干瘪成一枚硬核,其本质也是与文字密不可分的。
痴迷、依赖、上瘾,都属于原创类精神隐疾的一种。我自我解释为真意。活着,倘使没什么痴迷对什么都不依赖也不上瘾,那得苍白寡淡死个人儿。对于文字我是痴迷的依赖的上瘾的,因为我找不到更能让我觉得浑然忘我的快乐。为此我做再多的辛苦事也不觉苦累,其间妙意也是不可为外人道破。每当我走进宋大夫按摩店,看着他的母亲不是在门前洗涮就是在厨房蒸煮,她能陪着儿子把日子过得有声色有滋味有盼头,我们有什么理由抱怨生活虚度光阴。算起来有两年多了,我的膝关节好了很多。春种秋收我几乎没得闲地忙乎,加上早晨慢跑课间出操,都应对得轻松自如。我心里对宋大夫是感激的,但我拙于表达。也罢,有些事说了就显得刻意了。
想起春日里忍冬刚开花的时候,早上七点半我在公园甬道上边走边看花,宋大夫和他母亲娘两个挽着胳膊走过来。宋大夫身子挺拔,高出母亲一头多,虽说视力有障碍,但笑语盈盈,记得与我擦肩的档口他说这是什么花真香啊。当娘的回他说谁知道叫啥名,一朵白一朵黄开在一起了。我说宋大夫出来走走啊,他略一愣神马上说团结里市场的豆浆油条好吃,我和我妈去看看,简老师上班啊。我说这花叫忍冬,也叫金银木。我们都急着赶路,匆匆而过了。人间葳蕤草木有情,风中的香气一波一波地。我对中药有说不清缘由的喜欢,宋大夫更是个爱钻研爱琢磨的人,我有时也会和他聊聊草药聊聊针灸穴位什么的。他教我晚上睡不着的时候自己按摩一下风池穴,百会穴可以缓解一些。这一年就要过去了,都挺难。
冬至节那天我的按摩才开始,听见门外有人,一家三口,听起来好像媳妇腰出了点问题,宋大夫说腾下时间得一小时以后。那媳妇儿要走,我说你们先来吧,我出去走走,不碍事。戴上帽子拉了拉链,宋大夫的母亲在门口擦一只老旧的蒸锅,停下手说简老师心眼忒好使。我看她伸到半空的两手,一团钢丝球沾满油污。举手之劳的事,一个人疼痛缓解了另一个人又多了一份进账,我不过是换个时间而已。有三三两两的中学生从身边走过,豆蔻年华稍纵即逝,他们有挥霍的资本。我在心里默默地祝福,走过织补匠人走过摆摊卖古玩玉器的摊贩,又到了雪松低垂的园子。竟然心里满是喜悦,许是为满地的白果许是为赠人玫瑰之后的余香满怀。谁知道呢,午后的太阳摇摇晃晃,天蓝成浑圆硕大的一块。
我在乡下教书的时候,世上那个最疼爱我的人还不老,她四十七八岁。整天忙着缝补漏风的日子,她说让我偷着从学校带回一支彩色粉笔,她留着做衣服划线。光阴匆匆啊,她去哪里划线了呢?偶尔我拿起一支彩色粉笔写字,举起的右臂停留在半空,一瞬间想起那个人,我亲爱的母亲。几十年过去了,偶然的一天听见宋大夫母亲念叨哪里有卖彩粉笔的啊,做个围裙想划线。我的心里猛然一凛,按摩结束之后我送了两盒粉笔过去。我再也没有母亲可喊,对于那些有母亲可依托的羡慕不已。那天宋大夫对他母亲说:妈,咱们晚上吃花生小豆腐吧。那当妈的已是喜不自胜,连连说着:好啊好啊,我儿想吃啥咱就做啥。
我是因为做足疗认识宋大夫的。那时我睡眠质量差,即使睡着了也清浅薄脆,时钟的滴答声鱼缸的流水声窗外的任何一点动静,都能让我难以入睡。我曾经这样写过:月亮穿行在树梢,风又绕过开花的海棠,这一切都那么喧嚣。越是睡不着就越觉得这儿那儿的不舒服,脚踝骨尤其明显。宋大夫按摩了几次后建议我用中草药泡脚,说效果比按摩要好。睡前将青皮艾叶生姜莱菔子煮水泡脚,然后自己按摩太溪穴,也可以点刺出血。我照着做了,睡眠有所好转,点刺出血我没做,没那个胆量。身体的病痛得来容易消失很难,而这样的抽丝过程需要好耐性。持久坚持,才能在接近绝望的边缘透出一点曙光来。不做足疗之后就改为按摩腿部,尤其是膝关节后侧。后来同事有和我一起去的,大多按摩颈椎腰椎,阳阳每一回按摩完都要送给宋大夫四个字:爽翻在地。
人和人遇见需要缘分。某个人某种食物某件衣裳,都不是平白无故的。闲了喜欢和妹妹去一家小店看看,开店的是两个和我年龄差不多的女人。我时常分不清她俩,也说不上为啥喜欢去那里。大抵是她们俩有一股子劲儿,始终如一的劲儿。夏天的时候我和妹妹闹别扭,互不理睬有一个月。妹妹自己去那家店,被问姐姐呢,妹妹如实说了。然后就是左右夹击地批评妹妹,直到妹妹微信里找了我。我俩和好的当天就去店里看衣服,我并不知晓她们三个的猫腻,还以为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呢。事后妹妹和我说这事,我心里升腾起一股浓浓的被在意的温暖。还有一家寿司店,那家的女主人矮小个子其貌不扬,却有一种独特的气质让我喜欢上并且带了欢喜一再地去吃。常常是我们进去不用多说,那边就开始做上了鳗鱼寿司,小孩子不改变胃口。不论人和事,一朝喜欢靠眼缘,长久保持就要靠个人修为了。我在宋大夫按摩店做按摩差不多有三年了,让我一直不离开的因素不仅仅是宋大夫按摩本身,他的母亲,门前的河流,透亮的午后阳光,短暂的小憩,都有吧。
你最在意的是什么,伤害你的就是什么。人的一生都在疗伤,身体的心理的。我们不断离开又遇见,再离开再遇见,直至甘愿把某些人认作后天亲人。世间哪有什么永恒,更没有什么一起变老,不过是有缘和某些事物多走一会。三五年,十年八年,其间不可控的因素太多了。趁着月色如银趁着阳光似金,去爱吧。草木也好猫狗也好,陌生人敌人仇家,风月同天,生命短暂,不如珍惜。常有自愿者周末去宋大夫那里给他读书,等哪天宋大夫不忙了,我给他读。我还想叫他的母亲停下手里的活计,听上一盏茶的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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