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子叶，双子叶

　　雨不停，夏天不回来。
　　没想到，那么一长串日子，潮湿得差不多可以拧出水来。设若时光曾经遗失过一粒种子在地上，在这样水林水滴的季节，也应该发芽了，单子叶的，或者双子叶的，都是有可能的。
　　不紧不慢的滴答声中，已在过往中的几十个夏天，又踉踉跄跄地走来。走来也没有用，如今的世界绝非当初那么单纯可爱，居处太局促，人心都忙乱、人心都浑浊，无人愿意留客，甚至没有一个人想到对踉跄而来的远客热情接纳、坦诚相待。至于雨夜相对而坐，倾心相谈，则更不可能，大家谁都没有多余的时间。最糟糕的情形当然是即使一些日子强行占领心境也极少有人愿意理睬，大家都在为眼前和手中的事情忙碌，都极善于把那些来者不善的心绪排拒到千里之外。
　　眼底安谧，心底宁静，两手休闲的人总还是有的吧，也许只有他们愿意多看几眼来自远方的心灵之客一身泥水、狼狈不堪的样子，也愿意看一看它们带回来的那些日子。
　　不管怎么看，那些日子都是活生生的，都像鲜活的树木或者田禾，它们有些是单子叶的，有些是双子叶的。
　　酷似单子叶的那些夏天，都有单子叶上面那种清晰而通畅的平行叶脉，那么笔直，那么平顺，那么有条不紊令人怜爱，如暮秋的层云，如连绵秋雨之后横在河面上云雾廊桥一样温柔而古拙的平流雾，如拥挤在一起都朝同一个方向开门的老式瓦屋，如平旷的田畦上密密的、齐崭崭的、正在杨花的穗头，如老式布鞋的千层底，如十分稀缺的千层油饼，如深秋以后穿在身上的好几件破旧的衣服，那些衣服里里外外都是一样的褴褛不堪。也如千篇一律的日子，如多年不变的粗茶淡饭，如日日眼见的一些人一茬接一茬地老去，另一些面目新鲜的人一茬接一茬地生出来。
　　像平行叶脉那样简单齐整的时光真如老式织机上绷得很平展的经线，那么多平行又密集的经线上面，只有一只油光锃亮的梭子在飞来飞去，飞得朝气蓬勃，让人很容易想到少年和少年们的赫然盛气，以至于真的有些盛气凌人。那样一只梭子被上下两层经线和织布人的左右手磨得越来越光滑、越来越明亮，但不论它怎么飞，它总在不停地走着回头路，那么单调，那么枯燥，那么令人眼花缭乱、头晕目眩而昏昏欲睡。不过这些都只是人的感觉，人无法知道梭子是不是也在这样想，因为人并不知道梭子有没有感觉。当有一天，勤勉的梭子终于能够暂时停顿下来的时候，它一定会惊奇地发现，被它自己辛勤织就的过去是垂直交叉成网状的，那些网状的纹理严实、细密，已经被人当做半成品布匹收卷了起来，不久以后还要被放进膀阔腰圆的大染缸里。棉花膨胀绽开的絮状果实人们称之为棉花，棉花经人之手变成棉线，棉线再变成棉布，最后还要变成人身上的衣服。它们经纬交错，已经有了更新的意义，现在它们绝非以前不知疲倦的梭子和漫长的平行经线所能比拟的，原来，漫长的平行线可以在日子片段的某一个节点上终止、相接！
　　狗尾草的叶，高粱、玉米的叶，谷子的叶，糜子的叶，菖蒲的叶，芦苇的叶，大河里接踵而来的一波一波消失在岸边沙地上的水波纹儿，它们都像平行的叶脉，特别是那些糜、谷、稻、粱，它们在日子里晃动得很快，收割了，播种了，播种了，收割了，而菖蒲和芦苇之类从来都是自枯自荣、自生自灭——河流的水波纹儿向同一个方向荡漾、流淌，看起来并没有分崩离析，也没有烟消云散，不横逸斜出，不七长八短，如风中飘动的翠绿的、拥有平行叶脉的又长又软的叶子……
　　谷黄如金的时候，大豆，红薯，槐树，核桃树，柿子树，它们的风采从不减退。那些叶子有类圆的，椭圆的，心形的，手掌形的，边缘呈锯齿状的，边缘很光滑的，它们无一例外地都有网状的叶脉。那些叶脉那么繁密，那么纠结，那么四通八达、左右逢源，又那样无穷无尽，仿佛无比庞大的一座座迷宫，谁都别想从里面走出去。在网状叶脉里，边缘不是尽头，中心不是开端。可以想象，让一个人变作一滴极细极小的水，将他放进那样的网状叶脉里，让他随意在密集而繁杂的网络里穿行，他一定开始瞎碰乱撞，它一定会遇到很多凶险的地方，仿佛在人世间见到的那些凶险的脸庞，他一定会急忙改道；他也一定会遇到烈火和钢刀一样威严的目光，他一定会急忙转向，仿佛遭逢鞭笞以后夺路而逃。与其在人的世界里忍受虐待，勿如逃到无人的旷野里，在那里，“山萧条而无兽兮，野寂寞其无人”。
　　在四通八达的网状叶脉里，一个人应该是很自由的，听到喝彩就飞奔向前，遭到谩骂就仓惶后撤。结果，他一定是撞破了，跌伤了，疲惫了，饥渴了，生病了，要死了，但必须努力活下去。那就悄无声息地躲藏起来，“小隐隐于野”，若能听见自己喜欢的声音，不论绕道多远也要去拜谒和聆听；但有好看的，一定去瞻仰和守望；但有好玩的，一定想办法赶赴那样的快乐之地，至少可以在那里徘徊。如有必要也可以铤而走险、斗胆犯禁。那时候的世界简单到只有对错，只有该与不该。特别是，少有褒扬，多有惩戒乃至杖责。反正，人已经被困在一张大网里，真像网状叶脉里那一滴极细极小的水，随时都会被太阳晒干，被风吹干，幸好那个网状的世界一直都活得很好，还未从树上飘落，未曾干枯，只是有一点黄，是那种明亮的黄。叶脉并没有完全被阻塞。阳光依然按时照临，也按时离去。水滴一样的人一定知道他自己左冲右突的日子必然有一个好的结果，必然有一个朦胧的尽头，那个结果让人无法想象，那个尽头让人的心里害怕多于惊喜，因为那个尽头叫做结婚。
　　平行叶脉一样的日子过去得很快，却记得很清，因为那些日子大多是简单而通畅的。不过到了后来，网状叶脉一样的日子差不多是一头闯了进来，以前平顺通畅的日子被撞得东倒西歪、七零八散，有些再也捡拾不起来，有些再也找不见，有些像一盘散沙在风中流散，有些支离破碎难以复原。有些，则像一团乱麻，过去的和现在的混在一起，可以看得见许多的头绪，但都难以抽取。遭逢如此巨大的变故，怎么也不能像以前那样轻松地乐观起来。上学，写作业，考试，留级，升级，种田，放牛，背柴，每天都要直接而简单地抚摸地球若干遍。暗恋一个女孩子，又暗恋一个女孩子，暗恋过的那些一个也没有走到自己身边来，倒是自己的下巴长出了一小撮自惭形秽的小胡子，上嘴唇上面也长出了一排苍茫的须，又浓又密，活像猪鬃扎成的一把刷子。
　　工作，生活，一切都像被放置在飞转的磨盘上一样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给。到处都有出口，但是随时都在转弯，常常碰得鼻青眼肿、跌得一瘸一拐。没有人指路，没有人抚慰伤口，更没有人来为自己热情疗伤，自己只是一棵野生野长的树，身心内外已是伤痕累累，仿佛生死真的有命，仿佛富贵真的在天。即便如此，却不能一蹶不振，也要勤勉地往上长了。然后，糊里糊涂地过了“结婚”这个人生“大关”。一切仿佛是一场奇幻怪谲的梦。平行叶脉一样的那些日子越去越远无法追回，网状叶脉一样的日子让人喘不过气，仿佛两手两脚根本不够用而必须像蜘蛛和螃蟹一样再长出更多的脚手来才能应付纷繁扰攘的生活。天长日久，终于发现自己分明是一只蚕，早已经在给自己结茧。成家，生子，购房，既在结茧，又在化蛹，另一种希望在很远的地方微笑，那是曾经想作为一只蝉子那样的愿望。然而，人生的夏天已经过去，不久以后，如果一些都是顺理成章的，那应该叫做“噤若寒蝉”的时候了，自己的内心，已经悄然变得五彩缤纷起来了。
　　到底是什么力量把平行叶脉一样的日子变成了网状叶脉一样的日子呢？那些“梭子”到底是什么？到底是谁在操控？自己的“经线”就那样被密密地编织？好像是自己，又好像不是，但很清楚自己已在网状叶脉一样的日子里奔波。自己曾经自由快乐如一只野兔子，曾经简单得像一种单子叶植物，何以又变成叶脉凌乱冗繁的双子叶植物？为什么后来又在结茧？并且从头到尾都是学着别人的样子在做。这一切，在绵雨不绝的日子里，安安静静地浮现出来。
　　在以前的那些盛夏常有急雨袭来，届时可见十分清晰的白色雨线，痛快淋漓、自由欢畅，像聚合成巨大群落的沙丁鱼对抗鲨鱼的侵袭和吞食一样，那些雨线紧密团结在一起对抗者狂风、闪电和雷鸣。地上发出的沙然的雨声俨然激情豪迈、富丽堂皇的《欢乐颂》！
　　今年盛夏大有不同，夏作春雨，竟然出现了不合时宜的轻柔，如丝如缕，如烟似雾，人能感觉到雨点掉落在人的额际和脸颊，举目张望，却无踪迹。后来，街道湿了，再后来，雨棚上传来梦呓一般的滴答声，响亮倒是响亮，只是过于孤独寂寞。街上车流不绝，湿湿的雨雾中，定然有接连不断的鲜红的汽车尾灯，那些滴答声，也应该是红色的。
　　多雨的盛夏，也是网状叶脉一样的。至今都不甚明白，平行叶脉一样的日子为什么非要变成网状叶脉一样的，人的一生之中，为什么总会有一只飞快滑动的“梭子”。
　　雨不停，夏天不回来，今年的夏天就这样同样被织进日子的网里。
　　2013-7-20 [ 本帖最后由 李兴文 于 2013-8-4 11:45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