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生命样式

他的生命样式 　　他进来时，我停下了走来走去的脚步，面对着那扇门，看着他。他的身子有些弯曲。我想起早上出门，走到楼下，看见地面上的一只鸡。一只低着头到处觅食的鸡。我奇怪，有人在这个小区的某处养着这样的鸡。走过去很远一段路，我还在想，会不会有人把那只鸡捉了去呢。这个地方是个集市，各色人等都在这片区域走动。 　　看着他凌乱得像鸡窝一样的头发，我把目光闪开了。他显然喝了酒，脸色红的有点不正常。他走过来，腿有点晃，朝我干干地笑了一下。我递给他一只烟，给他点上。他猛烈地抽了一口，满是皱褶的面皮在吐出的一口浓烟里，舒展开来。 　　“不知道他在哪里。不知道。”他说。 　　我诧异地看着他迷离的眼睛：“什么？” 　　他说：“总觉得放下了，却总是放不下来。” 　　“指你哥哥吗？” 　　他没有回应。他说：“好多年之前，一个人给我写了一张明信片。大半年之后，我在生日当天收到了。那天，我站在一个窗口前，看春天树枝上，刚刚长出来的小树叶。我吃着一块烤熟的土豆，熟透的土豆瓤，在口腔里溢出一些香甜的味道，忽然就想着一颗土豆的成熟需要经历的那些时光。” 　　他说，人的经历是一片片被时间撕成的碎片。她在他的碎片里。其实，他私心里，不愿意把他和她的这样一段经历，撕成那样的碎片，拒绝了她的约请。他说：“我记得那个朋友让我去看她，她要我和她一起旅行一个小镇。她说只在那个特定的时间里，我们可以有一次旅行。我考虑再三没有那样的时间，对于那样的一种旅行，我找不到任何可以成行的理由。她不再和我来往。明信片上，她的最后一行字是：不知道你收到的那天，我们还在来往吗？！” 　　我站在他身边，看着西面一个窄窄的小巷子，通过很远的地方。有一个的脸从巷口一闪即逝。我在想，他来我这里，必经过那条巷子。很多时候，他来，我站这这个地方看到他的身影闪进小巷。这么多年了，他的身体日渐消瘦。我还能恍惚记得他和我认识时的样子。人的外观，经历过时间的洗礼，也会有些令人意想不到的变化。他常说，好多事情不可预测。我想他也不会预测自己的未来吧。 　　他坐在院子里，明亮的阳光之下，他的脸有些忧郁。突然起了一阵风，地面上的沙粒被风吹过来，落在板凳上。有一两粒打在脸上。他低下头，风吹乱地面上的一些小东西，纸箱、树枝、烟盒等，在面前旋转着，啪的一下打在墙壁和他的身体上。他站起身，躲到屋檐下。他可以看着整条街道上，纷乱奔跑的弃物。 　　他安静地冥想着，脸上有抽搐的样子。沙子和人，一样从他的回忆中穿过。经过了绿色的植物和树丛，和他回到小屋里的过程与距离。我想，没人知道他脸上的疼。看着街上仓皇走着的人，他们的慌张与失措，就像我们的日常生活的某些地方。 　　他在说他的哥哥，因疾病突然夭折的哥哥。在过去的生活里，他哥哥一直顽强地生活着的。那时他哥哥在一个街道上，在这个小城摆摊，卖一些杂货，常被一群人驱赶。他哥看见穿蓝色或者白色衣服的人，就紧张，赶紧收拾摊子，胡乱奔跑。一开始，不会跑，摊子就被人砸了。看着自己的小商品，在一些人的脚下，变成了粉碎性的东西。他哥哥站在那儿，怎么也动弹不了。那时他不会跑，意识到这个问题，他开始练习逃跑。 　　哥哥习惯了一种逃跑。每一次跑，总是会浑身痉挛，他觉得整个人都是疯癫的。像被狂风圈起的树叶，急飓地降落在某个地方。那一刻他的心脏快要从胸口跳出来。他站那个地方辨别着地理位置，脸上一片茫然。 　　后来，他哥哥的心脏出现了问题。有天喝酒之后，就突然倒下离世了。他把哥哥送到了乡下的家，埋在老家的一个槐树林里。埋完他之后，他给自己说日子还得过，他觉得早晚人都走的，只不过他哥哥走得早了点。 　　事实上，在那段时间里，他没有说服自己的内心。他从哥哥的坟上回来的这天。他说哥哥的骨血喂养了那片泥土，许多狗尾巴草的种子长出来，旺盛极了。他带了一瓶酒，祭奠了他，一半倒在坟头上，另一半他喝到了肚子里。他说和哥哥一起喝完了一瓶酒。他说清楚地看着哥哥仰躺着，浮在一片镜面的水上。在这个定格的画面之前，哥哥有一个飞翔的动作，像一只鹰，那上升的空间强劲而有力度。 　　“我指望他回来，坐在我的对面，一起回到那天下午。”他又说：“他总该给我一个告别的方式。”我说：“会有一种方式能让人接受这样的生命离去吗？”他说会的。我站在他身边，不知道再说什么。 　　这个下午，雨水分布均匀、降落在台阶和房屋院子里。那几棵栽种院墙边泥土里的玉米秸，在吹动的风里，喀吧喀吧地响。他不宁静地坐在凳子上，以至于他从凳子上站起来的动作，看上去那么趔趄。他碰倒了放在小凳子上的茶杯，碎了一地。 　　又过了一些时日，他打电话来，要我到他居住的地方去。他在整理旧物。他说找到了那个人在明信片上写给他的话。他说，那清晰娟秀的字体，看上去像时间的碑文。“我们的心都会有一种被驱赶走的地带。”他说这是赫塔·米勒说的。我听的出，他又找到了自己。在那片被驱赶走的地方，一片时间的故乡，也是他永久的故乡。
　　　　　　　　　　　　　　 2013年7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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