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地草香

　　
　　剑鸿
　　精神的版图上，灵性的阵地一再失守。
　　这是一个无可奈何的事实。当我穿过城市，一路分开身体两侧的喧嚣，才能关注到街头那些草树。它们碧绿的颜色本该熠熠生辉，现在却暗淡萎蔫。飞扬的沙尘、物体的碎屑，混合着尾气的颗粒，结成油腻而干燥的外壳，附着在植物的表面，隔绝了生命的本色。我经常怀着同病相怜的心态，抵抗着这种隔绝。这是灵魂深处的暗战，冲突与伤害，胜利与逃亡，只有一人窥见。
　　持久的暗战中，我闻到了久违的草香。确切的说，是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我和妻儿在门前的公园里散步。这是城中一个著名的公园，沿河而建，蜿蜒十余里，犹如缠在城市腰间的一条玉带，被城市勾画者们形象而自豪地称之为“金腰带”。这条精致而细长的腰带在我所居住的小区前突然变得宽大，因而容纳了更多的林木和大片的草地，也吸引了白鹭布谷等各种飞鸟栖息，成为背向城市喧嚣的一处幽静之地，清晨、黄昏、月下，这里空气清新，车静林幽，遍地虫唱，鹭影翩跹，是附近居民行走漫步、安置自己的好地方。
　　午后，公园里微风和煦，天高云淡，草地松软，我赤脚走在青草地上，感受着大自然的脉搏和呼吸，神清气爽，身心愉悦。只有这时，我才能在草木的参照、在宁静的时光照影中，看清自己真实的样子，一个沦陷于世事的囚徒，浑浊、干枯、迟钝，面对灵性的荒凉，时时翘望着天空的旷达，并借着可怜的遥望和书写安抚内心的沉眠。我也才能在草地的颜色、树木的胸径、枝叶的繁茂中，清晰地看到时间的另一种样子，这种样子比时钟和日历的显示更为真切，就是一种物体完全自然展开自己的形态，饱满而丰盈。
　　我在交错的树荫和阳光间穿行，忽然就有一缕异香徐徐袭来，神秘飘渺而又不绝如缕，似曾相识却又非常陌生，令我恍然若失。妻子也好像同时遭遇了这种侵袭，贪婪的呼吸着，说，这是草香。儿子拾母牙慧，不停叫嚷，草香，草香，真香。我循着草香，一路甄别着它们传递给我的神秘信息。这些芬芳的气息，一进入胸腔，就顷刻化成股股细流，沿着血脉流遍全身，每一处毛孔都随之扩张。我浑身一震，举足无措，惊疑不定，好像有某种事件发生。在我的潜意识里，这些芬芳的草香，夹杂了太多关于土地、乡村、岁月、阳光的记忆，还有混合在这些记忆中的遥远幽深的情感。然而到底是什么样的记忆？什么样的情感？在习以为常的城市镜像中，在习以为常的城市气味里，我竟一时无从搜索。
　　林木深处，一个园艺师正在推动割草机整饬草坪。儿子拉着我们去看热闹，看茂盛的草叶在割草机下飞扬。这些从冬天一直长到春天的草,作为一种对季节的模糊记忆，无论是枯黄还是碧绿，都是那样悄无声息，不事张扬，从来不勉强你去进入它们的世界，只是一味自由任性的生长。现在，割草机的锋刃将它们的新叶绞杀，打破了他们竞相舒展的格局。之前茂盛的草叶下，现出一片枯黄的草根，而草色稀疏浅淡的地方，竟躲过了机锋，在地上从容地绿着。我知道，草色的张扬，会在一两次风雨过后的新一轮成长中更加肆意辉煌。被割断的草叶委顿在草根之上，散发出奇异的芳香。
　　草香在风中忽浓忽淡，摇曳不定，像一堆燃烧着的篝火，传递给我明明灭灭的光亮。我必须沉静下来，对外部世界保持距离并充满警觉，才能紧紧抓住这条飘忽的线索，破解其中隐藏的秘密。我抓起一把草叶，凑近鼻下，浓郁的芬芳直透心田，简直令人晕厥。沿着这个线索，我一路翻检那些已经被时光灰尘埋藏的记忆，试图找到事实的真相。说起灰尘，我看到它正在吞没很多事物，那些幽微的感知，灵性的发现，那些诗意的光芒，终将逝去的渺茫的青春情感，那些从乡村走向城市的心迹，从农业文明走向工业文明的过程中不断被遗落的物件，都在它的覆盖下逐渐隐去踪迹，被人遗忘。不仅如此，这些灰尘似乎还有腐蚀的功能，让记忆变得腐烂，灵性开始分解。
　　在草香所激起的纷乱思绪中，真相渐渐展开……
　　广袤的田野里，四五月份的阳光将地垄捂得温热无比，我赤脚立在湿润的土地上，像一棵嫩绿的小草。刚刚被犁铧翻开的泥土，张开无数张口鼻，贪婪的吮吸着阳光和空气。湿润的土块间，惊慌的虫蚁翻滚着爬出，仓皇的隐匿，草根草叶在风中颤颤巍巍。过不了过久，这些土块就将附上灰白的沙粒，变得坚硬咯脚，再次承载起生命的诞生和收获的希望。远处的蓝天下，村庄宁静，白云伫立，云雀高鸣。幽幽的草香，弥漫整个田野。也有一种可能，烈日高照，我俯身于庄稼地里，和父母并肩劳作，将一棵棵青草作为异类拔除，然后随手丢弃在地头，汗水已打湿我的衣襟，我的内心充满期待，期待尽快到达前方的地垄沟，期待那里清水的甘甜，树荫的阴凉，期待坐在风头尽情拥抱一地草香。
　　这些遥远的往事，遥远的心情，混合在阵阵草香之中，穿过岁月和风尘，掩埋于灵魂的某一个角落，随我一同失落在行走的仓皇里，如一团焦炭，火焰没了，可温度还在，并在这个下午得以复燃，
　　从这些梦境般的记忆中回转，我知道，我又一次陷入了短暂的内心之旅。从精神的游离中重返生活现实，这是我必须做的一件事。在过往的岁月中，我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这样的姿势，它几乎成了我的一种习惯，或者说已成为我的一部分。我如同一个小小的斜坡，精神重返现实之际，世界的那头趁势而来，无可抗拒，因为尘世汹涌。更多的时候，我混同在坚硬城市的喧嚣里，在渺小的愿望和充满铜锈和欲望的人群中翻滚，迷茫，焦虑，很少去关注一地草香。现在，我正借助它们，轻轻推开了一扇沉重的闸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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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剑鸿 于 2013-6-1 17:56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