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窗

十多年前，之所以选这套房，是因为餐厅里多了一个朝东的窗户。

我且把它叫做“东窗”吧，请你不要多想，肯定不会是成语中的那个东窗。

家住六楼，东窗外是学校的操场。操场与教学区隔着一条街，经由地道连通，只有学生上体育课的时候才热闹一会，更多的时间里，它是那么安静、寂寞、空旷，尤其是漫长的暑假，大门紧锁，好几十天不见一个人，让人疑心它是城市里的一座荒岛。因为一个操场的缓冲，东窗外的天地显得非常辽阔。在日益逼仄的城市里栖居，能有这样一个视线开阔的窗户，能享受东风的吹拂，能听见小鸟的歌吟，能看见蓝天白云高烟囱，甚至早些年还能隐约看见故乡的影子，那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啊！

三居室的户型，餐厅面积足够大，但因为家里人少，吃饭一般不上餐桌，除非来了客人。比如说，我父亲。老人家在世的时候，经常进城给我家送粮食蔬菜，偶尔在我们家吃一两回饭，他总是选择坐东窗的位置。我们殷勤地为他添饭夹菜，他默默地用餐……这是多么亲切的画面，可如今他去世了，想要膝前侍奉已不可能。东窗十里之外是故乡，故乡的坡地里埋着父亲。正值夏季，父亲的坟头上应该长满了青草，很长时间没去看他了。多少次，想故乡了，想父亲了，只能站在东窗下发一会呆。远处崛起的高楼挡住了故乡的背影，黄昏的逆光中，父亲慈祥的面影会忽然浮现在我脑海中，不禁伤感起来！

今日之所以凄凉，是因为它曾经的繁华热闹。

十年前，外甥、外甥女都住我们家，都在我们学校上学，由他们的舅妈专门伺候，一日三餐变着花样做。那时候吃饭可热闹了，东窗下笑语喧哗，儿子和他们争着吃，很快就胖起来了。那时候，家里没装空调，没买电脑，也没有私家车，日子过得清贫，却也不乏欢乐。

那一年的平安夜，下了晚自习，外甥女闹着要去教堂看热闹，我怕出什么事，坚决不让她去。那天晚上，恰好妻妹和岳母也在我们家住。妻妹提议在餐厅里捉猫猫，几个孩子都响应，大人们也参加进来。妻妹解下她的丝巾，轮到谁就把谁的眼睛蒙上。通往客厅的推拉门一关，被捉的一群人纷纷钻进餐桌下、卫生间、东窗的窗帘后……谁被捉住了，一群人会同时发出“咯咯咯”的欢笑声。

东窗里的游戏一直持续到深夜，我们都幸福地睡去了，不料东窗外的男生宿舍却发生了一桩命案。平安夜里不平安，一个名叫张小伟的男生在宿舍里喝酒给喝死了！
第二天，校门口摆满了花圈，烧起了纸钱，愤怒的一群人围攻校长…… 那年以后，外甥和外甥女从我们学校毕业，离开了我们家。妻妹也买了新房，有了固定的居所。一个家重回到三人世界，妻子在外打零工，儿子按部就班地上学，直到他考上大学，远走高飞。这个家，忽然就成了二人世界，而且注定是一种常态。更为严重的是，妻子上班走了，中午不回家，一天里的大部分时间，我要独自面对满屋子的空旷和寂寞。
无聊的时候，我就看书、上网、写点小文章，也在家里养花、种菜。阳台上，护栏里摆满了花盆。东窗的护栏里，常年养着一棵开花的石榴，一盆栀子，一丛绿竹。旧脸盆里装点土，冬天种蒜苗，夏天种辣椒，正炒菜时需要了，可以应个急，非常实惠方便。
最惬意的，是在东窗下临习书法。
用湿抹布擦去餐桌上的灰尘和菜渍，翻找出笔墨，再铺上柔软的毛边纸……当第一滴墨在纸上洇开的时候，躁动的一颗心开始变得安静起来，渐渐地沉浸在名家的碑帖里，陶醉在古诗文的意境中。常临的有《玄秘塔》、《兰亭序》、《九成宫》，我喜欢魏晋的风骨，喜欢唐人的法度，更喜欢撇开碑帖的自由发挥。手握笔管，抓住的是传统文化跳动的脉博；展纸习书，感受的是文人骚客沉稳的呼吸。我早已认识到，东窗临书是最能养人心性的一种操行，是对付寂寞的最有效的一种手段。极认真地临习一幅唐楷，起码得两个小时。最长的一次，写范仲淹的《岳阳楼记》，我竟用了两天时间。写好后，我把它们张贴在阳台上，很多张毛边纸接合在一起，横向展开来，洋洋洒洒，蔚为大观。
临书的时候，需要调整呼吸，就像打太极拳一样，均匀、缓慢、有力、从容不迫。正值盛夏，我赤膊上阵。用力的不仅是手臂，还有腰背和腿，站的时间长了，会感到腰困。这时候，抬起头，伸伸腰，打开纱窗，清风扑面而来。一阵一阵的，像大海的呼吸，像稻浪的涌动，像在心里荡漾开来的涟漪。
有墨香盈室，又有清风吹拂，酷热的长夏便不再那么难熬。最妙的是，东窗的护栏内竟然养着一丛绿竹，恰好在清风中摇曳，沙沙作响，风中又传来远处蝉的高唱……这是多么古典的意境！
苏轼和他表哥文同一样，非常喜欢竹。因为这个原因，附庸风雅，我在老家的大门外也种了一丛绿竹，我也非常喜欢苏轼的诗文，前几日用行书抄录了他的一首诗《新城道中》：
东风知我欲山行，吹断檐间积雨声。岭上晴雪披絮帽，树头初日挂铜钲。野桃含笑竹篱短，溪柳自摇沙水清。西崦人家应最乐，煮芹烧笋饷春耕。
我把这幅字贴到东窗旁边，每日看它几回，感动的不只是自己的书法成绩，还有那久违的田园风光。这在城市里是看不见的，即使想象一番，也得有合适的机缘，比如说，东窗临书。
妙哉，妙哉，有此东窗，我当别无所求！他日再买房，无东窗者便难入我眼了。
2013年8月2日（202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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