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寒

　文/冉令香
　　一
　　深秋的雨是走惯了山路的泥腿老脚板，心里有底，落脚不慌，“啪嗒、啪嗒”，不紧不慢，踩着窄窄的山路，一落就是三两天。
　　收割后的庄稼地瑟缩成濡湿的灰蛛网，裹着迷离的雨雾，做一场寥落的梦。衰草熬没了骨气，耗干了血性，透骨的冷风一扫帚划过去，再没直起腰来。没有了挺拔的玉米和高粱做主，没有了鼓囊囊的豆荚和沉甸甸的谷穗陪伴，田野荒芜成空洞的眼窝，满眼萧条疲惫。
　　那双黄胶鞋一迈上山坡，山野荒凉的瞳孔突然点亮了。“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强劲有力的脚步清亮的鼓点一样，敲打着冷寂的山路，唤醒了山峦的酣眠。弯弯曲曲的羊肠山路有多远，荆棵遍布的山峦有几道沟、几重崖，不用眼睛去丈量，仅凭那双沾满泥巴的黄胶鞋就能梳理个一清二楚。
　　父亲头顶旧草帽，身披遮雨的塑料布，蹲在地头查看地瓜的长势。蛮长的地瓜秧密密遮盖了沟垄，匍匐攀延到了坝沿下。地瓜撑裂了地垄，张扬着丰收的喜悦和踏实。“一场秋雨一场寒。明天寒露，天一晴就该刨地瓜，切瓜干了”。父亲的自言自语随着冷风，漫过山野，与稀稀拉拉的雨点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灰蒙蒙的天空一抹脸，转眼放亮了。
　　刨地瓜、晒瓜干儿就是一场赛跑——人与天气从寒露一直延伸到立冬的马拉松赛跑，也是沉淀在我记忆深处伴着凄风冷雨的一场越野赛跑。
　　二
　　晨露泛着寒星的夜眼，在荒凉的田野里闪烁。清冷的晨辉下，苍绿的地瓜叶满脸凝重，静等最后的收割。坚韧蛮长的瓜秧被锋利的镰刀砍断，在母亲手里一层层卷起，一直卷到地头，搭垂到坝沿下。被惊扰的蝈蝈猛然跳出去，藏进密匝匝的地瓜秧里。一只只蚂蚱和蹬倒山突然从身边仓惶掠起，“啪嗒嗒嗒”扑扇着彩翅划过一条优美的弧线，又隐身于密草丛。蹑手蹑脚地追过去，绕到那只大肚子蝈蝈背后蹲下身，看准了猛然一扑，恰好把它扣在掌心。折下一根粗长的狗尾草，把蚂蚱、蝈蝈和蹬倒山从后脖颈串在一起，它们就蹬腿踹脚，在一根绳上厮打起来。蹬倒山身披紫灰色的铠甲，它们肥壮的后退强劲有力，却最容易掉下来，只能靠四条前腿死抓住对手不放。蚂蚱身量苗条，一身合体的翠绿风衣掩不住风流潇洒，那细长柔韧的后腿，常被顽劣的小手捏住，悬空的身体便挣扎着作揖磕头，斯文扫地。蝈蝈大腹便便，不管风吹草动，树影摇摆，都能安静俯身保持一派绅士风度。
　　父亲“唰啦啦”搓热了掌心，甩开膀子一?头刨下去，一窝红皮大地瓜应声而出。刨地瓜、切瓜干儿的序幕就此拉开。
　　地瓜们追着父亲的黄胶鞋排起长长的队伍。擦刀是父亲一大早在磨刀石上反复打磨过的，锋利无比。母亲坐在矮木凳上，左手按牢擦板，右手里的红皮地瓜在擦刀上“嚓嚓”地欢唱，快速演变“瘦身术”，雪白的地瓜片“唰唰”坠落进藤篓，越堆越高，十多分钟就瞒过了母亲的膝盖。
　　母亲撩起一筐筐地瓜片撒在平整过的空地里，我们姐弟把蚂蚱串儿插在旧草帽上，大头冲下，俯身弓背倒退着脚步，把手掌大小的地瓜片一片一片摆开。旁边麦畦垄上也摆上了雪白的地瓜片。冬小麦刚刚钻出地皮，尖细的麦芽如一根根翠绿的绣花针，金黄的晨光洒满大地，镶嵌在麦芽顶的露珠，晶亮的眼睛一样盈盈旋转。
　　忙活了半天，腰酸背痛，头昏眼涨。啃一块脆甜的生地瓜，干燥脱皮的嘴唇滋润了，空荡荡的肠胃也有了底气。乳白色的地瓜黏液混合着泥土，厚厚沾了满手，满身包绕着青涩的地瓜味。放眼远望，大片大片的黄土地覆上了洁白的床单，在暖阳的抚摸下静静沉睡。一条条雪白的带子在麦田里延伸，把麦田装饰成白绿相间的巨幅油画。荒凉的山野在我们手下又焕发了希望和生机。
　　浓郁的烤地瓜香味热热闹闹地涌满鼻翼。原来小弟一大早就用土坷垃搭起个小土窑，拿干柴烧得透红滚烫时，把几块地瓜填进去，用?头砸塌，闷严。忙活了半天，肚子“咕咕噜噜”唱空城计时，扒开坷垃，烤地瓜的浓香滚滚而来。
　　午后，阳光旋起金黄的光圈，猛烈地罩住了整个大地。闷热的空气下，一切都懒怠起来。周围的地瓜秧垂头丧气散发出苦涩刺鼻的气息，我懒散地蹲在地上，头昏昏沉沉，生熟地瓜混杂的肚腹灼烧闷胀。无论手指伸缩、手掌转动都能牵动右掌擦伤的刀口火辣辣地痛。上午趁母亲喝水歇息的片刻，我双手抱着一块大地瓜摁在擦板上，滚圆的地瓜在擦刀上艰难地擦动。压力和推力的组合前进在那个瞬间如此艰难，既要照顾手指、手掌的安全，又要保障擦出的地瓜片厚薄适度，眼看地瓜在手掌下越来越小，最后的地瓜片通过擦刀时，我的右掌根儿也通过了锋利的擦刀。“嚓”一声颤抖掠过心头，鸡皮疙瘩刷拉起了满身，一股鲜血涌出刀口。母亲顺手扯过一棵七菜，拧搓出绿色的汁水涂到我的伤口上，一阵剧烈的煞疼过后，血慢慢止住了。
　　“趁着太阳好，赶紧摆！”母亲催促着，又把一筐筐地瓜片撒到整理出来的空地上。大头冲下，倒退着脚步摆地瓜片，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绞疼，我一脚跌坐在地上，眼前碎光闪闪飘忽不定。旧草帽象紧箍咒紧勒住头皮，蚂蚱蝈蝈们懒洋洋地在草帽上午休了，不再蹬踹打斗。一筐筐地瓜片在我周边撒落，母亲满脸滚着汗珠，干燥的嘴唇泛起一层白膜皮，碎花布汗衫溻透了紧贴着脊背。
　　干渴的铁水壶躺在地头，遍身灼热发起高烧。暖水瓶哑了喉咙，拔下软木塞空荡荡的胸腔发出“嗡嗡”的混响。西斜的太阳卯足了劲压在半空纹丝不动，山头几缕云追着风扯成棉絮，拉拉撒撒伸到山后渐渐消失了踪影。浓呛的汗酸气纠合了滚滚的热风在身上发酵，眼珠涨疼，脸紫涨如猪肝。小弟抽空一个筋斗翻到坝沿阴凉地儿，看蚂蚱蝈蝈们捉对厮杀起来。
　　三
　　夕阳闪着温和的光亮缩成橙红的亮球，蹲在西山肩头，似乎一不留神就要跌进后山谷。细长的身影拉伸出去十几米长，两条腿，竹竿一样捣腾着往前挪。父母拉着地排车追着前面的影子，大步流星往回赶。车上满篓的地瓜在地瓜秧覆盖下睡得一塌糊涂。其实，憨实的地瓜离开泥土就开始了休眠，它们将在家中的地窨里沉睡一整个冬天。
　　那些瑰丽的红晕渐渐在西天灰暗下去，一只乌鸦的黑影覆盖过来，转眼全黑透了。夜露打湿了裤管，沁凉地贴着小腿。草帽上一直有挣扎和打斗，不知道是蝈蝈蹬翻了蹬倒山，还是蚂蚱企图挣脱在跳跃。我没心思搭理它们的厮打扭斗，眼皮坠上了秤砣，撑不开一丝缝隙，脚下象踩着棉花包，踉踉跄跄机械地跟着地排车往前迈。一两声狗咬从前方传来，家，在远处零星的灯火里敞开了温暖的怀抱。
　　小米粥煮地瓜的浓香在院子里串来串去时，小弟抱着风箱杆儿坐在灶前睡着了，啃了几口的煎饼掉在草窝里。一盏提灯从地窨里探出头来，落在地窨外。父亲双肘撑地，蹬腿纵身，人就坐在了地窨口。满满一地排车地瓜经过挑选，装筐，入窨安睡后，母亲瘫软地坐在矮凳上松了口气。父亲卷起一颗纸烟吊到嘴里，火柴“嚓”一声点亮了，好闻的烟草香缠绕着一缕烟雾在脸前萦绕，父亲满脸的倦怠也在轻盈的烟雾中淡淡地散去了。
　　猪仔在圈里焦躁地哼叫抗议，又发动起全家懒怠的脚步。堵好鸡窝，落叶跟着扫帚飞跃时，满院子响起猪仔抢食的欢闹声。“沙沙、沙沙”磨刀石在父亲的镰刀下奏响了催眠曲。
　　四
　　只要暖暖的秋阳瞪圆眼睛晒三天，地瓜片基本晒干的时候，就可以收回家摊在平房顶晒干凉透，装进泥瓮或者秫秸囤过冬了。有时看天气阴晴不定，父母就催促我们把晒到半干的瓜干儿收到离家最近的麦地里摊凉，这样即使突然变天，仓促抢收回家也来得及。
　　上天偏偏有意磨练人的意志，瓜干儿刚晒到半干不干，夜里“嘀嗒、嘀嗒”几声急促的雨滴拉响了催收的警报。我不知道，母亲的耳朵何以如此警觉。平时她在灶屋忙碌时，我扯着嗓子喊，她也未必听得见。可一天劳累后沉沉睡去，那“啪啦啪啦”的几个雨点却总是最先惊醒母亲，“下雨了，快起！”
　　雨声就是命令，母亲一声令下，全家老少全体出动，冲进雨夜去抢收瓜干儿。迷迷糊糊的睡梦中冲出家门，冷风灌进衣袖刺透了肌骨。漆黑的夜路在脚下磕磕绊绊，手里拎着麻袋、竹篮、藤筐，一路小跑。雨点追着脚后跟儿簌簌剌剌地撒落，冰凉的雨珠打在脸上，激灵灵一睁眼，困神追着凄风冷雨跑远了。左右开弓，手忙脚不乱。一夜之间堂屋、西屋、灶屋，家里所有的空地都摊凉上瓜干儿。
　　这恼人的雨淅淅沥沥一落就是三两天。雨水顺着屋檐“嘀嗒、嘀嗒”坠地，不急不躁地数落叶。老槐树、梧桐树、杨树、榆树们顶着稀稀拉拉的叶子在雨中发呆，雨水倒把树干冲洗的水润光亮。经过春夏两季蓬蓬勃勃的竞赛生长，萧萧秋雨中它们修身养性，静止成一幅淡烟水墨。
　　“嘀嗒、嘀嗒”，雨滴声声敲打着檐头屋瓦，溅到心头泛起瑟瑟的寒。阴冷潮湿的空气低垂压抑，似乎随便伸手一拧都能攥出水来。那些晒到半干的瓜干儿淋了雨可遭了殃，没有足够的空地翻凉，黏糊糊的表面不几天长出绿毛斑，再晒干后，变成了黑心地瓜干儿，只有最外一圈是白色，被庄稼人嘲讽为“眼镜儿”、“熊猫眼”。这黑心地瓜干儿又苦又涩，煮熟了喂猪，猪都不吃。
　　经过三番五次的折腾晾晒，干透的地瓜干儿满脸雪白，翻翘着两端如一叶叶小巧的扁舟。新扎的秫秸囤一人多高，撑圆了肚子立在院子的梧桐树下。一袋子一袋子瓜干儿“哗啦啦”奏着欢乐进行曲，流进囤里，清冷的风飒飒地吹起来，地瓜干特有的清香便溢满了院子。这是全家一冬、一春的口粮，过日子的稳当、踏实感越过冬的寒凉，涌上心头。
　　冬天，检验收成的风一遍遍过滤着秫秸粮囤。那慢慢腾空的肚皮滞留着日渐稀薄的希望，任寒风“嗖嗖”从腹中穿梭，畅通无阻。唯有结实饱满的粮囤才会闷声不语，沉着地与寒风较量到底。

　　五
　　“嘀嗒、嘀嗒”一场春雨催发了柳树的芽苞，一滴滴冷雨跌进红泥盆，敲开淡淡的涟漪，搅乱了浓浓的愁绪。李婶把一盆盆黄褐色的苦水滤出来，一遍遍地淘洗着黑心地瓜干儿。实在没有可吃了，这些“眼镜儿”、“熊猫眼”成了填饱肚子的主角。一把柳芽掺一把地瓜面儿，蒸熟的菜窝头端坐在矮桌上。咬一口黑窝头在嘴里搅来搅去，苦涩散口，堵在嗓子眼儿，咽不下去。
　　灶屋墙根向阳的育苗沙池里早就埋上地瓜种，洒好水，蒙上塑料布。阳光一天天红着脸来了，暖暖地抚摸着沙池，不出半个月，那些嫩芽就钻出沙子顶着塑料布鼓起来了。
　　“啪啦啪啦”，清亮亮的春雨唤醒挂在墙上的旧草帽，去年串蚂蚱的狗尾草挂在帽檐睡了一冬。父亲手搭凉棚又看天了：“谷雨前后栽瓜种豆。雨一停就该上西山坡插地瓜苗了。”　　
　　 2013-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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