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村人物帖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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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村人物帖
小村不大,五六十户人家。却有些历史,据家谱记载,开村至今已有三百年。不过,村子没出过什么大人物,在社会上产生影响的人几乎没有。安安静静的一个村,平平凡凡的一个村。
安静和平凡,或许就是小村生存至今的缘由。而真的要讲起来,村里的每个人都是人物,只不过属小人物而已。但就是这些小人物,延续着村子的血脉,用平凡的生活,承载一座村庄波澜不惊的岁月。
其中有几个人,我大概是不会忘掉的。
老先生
村里人很早就这么喊他。那时,他才二十多岁。结果,就喊出了名,“老先生”成了他的代号,真名反而被人忘了。他也不在乎,很乐意接受这样的称呼,不管老的、少的,辈分长的、低的,一声“老先生”叫着,他都答应。他觉得有学问的人才配得上“先生”二字。
其实,最开始喊他“老先生”带着揶揄的意思。那是他刚回村种地的时候,农活没人溜撒还讲门道,动不动拿书上讲的话抬杠。有人就冲他,纠正他,末了撂一句:“老先生唻!”重音在后,嘲笑、讥讽之意尽在其中。
说到回村种地的事,老先生后来懊悔得吐血。原先他是有工作的。五几年,他被招收到乡里做文书,算是公职人员,铁饭碗。只是他没守住,包产到户做责任田那阵儿,受不了诱惑,觉得铁饭碗比泥饭碗也好不到哪里去,而且种地还自由,就辞职回到了村里抓现的。哪晓得后来铁饭碗比泥饭碗好得多,有天壤之别。
老先生是有些学问的,念书念到了初中,古文学得好,《四书》《五经》《论语》里的句子能背好多,说话偶尔还带着之乎者也,文皱皱的。比如他见到我时常会考我,要么问某个字怎么写,要么问某首诗怎么读。我答不上来,或者答错了,他就教训我,说这个都不会。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还说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悔之晚矣!说多了,我就有点烦,就问他数学。他一听,就不吱声了,悻悻地背转身走。老先生虽然古文好,数理化却一点不懂,简单的一元一次方程都不会解。
说实在话,我有点怕他考我。比如问字,净问些古里古怪的字,我没看过,也没听说过。有一回他问我,三个木什么字?三个土什么字?三个石什么字?三个水什么字?三个火什么字?三个木我晓得是森林的森,其他我就不晓得了。就猜,瞎蒙,免不了招来一顿教训。这个时候他便很是得意,就逐字告诉我,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
过几天遇到我,又考我,三个口什么字?三个耳什么字?三个心什么字?三个手什么字?三个毛什么字?同样,我答不上来他告诉我答案的时候,又是喜形于色,乐开了花。
再过几天他又问我,三个牛什么字?三个犬什么字?三个羊什么字?三个鹿什么字?三个马什么字?我真不晓得哪来这么多稀奇古怪的字,他怎么又能记住这么多稀奇古怪的字?屋前屋后的东西,身上长的东西,山上跑的东西,垒起来都是字。可他说,还有,还有,三个刀,三个金,三个贝,三个田,三个力……都是字。
奇怪得很,看到老先生,总联想到孔乙己,想到茴香豆的茴字有四种写法。
老先生这么有学问,却没能在城里找个好工作,在乡下种地,有些可惜。好在老先生撰得一纸好文,写得一手好字,他的笔杆子也没闲下来。这前村后庄的,一年到头红白喜事不断,少不了要请人写个联,记个账。还有经商开店、分家过户的之类的事情,也少不了要人作保、立据。所以方圆四周的人都请他,“老先生”前“老先生”后喊着,他自得其乐,日子过得也算滋润。
请先生上门,也和请木匠、裁缝上门一样,管吃管喝。不同的是,不给工钱。木匠、裁缝是靠手艺吃饭,出工挣钱,自古以来大家认同的。先生上门挣的是面子,端坐在那里,受人尊敬,讲钱似乎就俗了。
在我的记忆里,老先生帮人家记账的时候多。可能是因为村里人家做喜事的时候小孩子都喜欢往那里跑,所以印象深。
时常是这样:喜气洋洋的那户人家,靠门旁摆一张八仙桌,老先生正儿八经地坐在侧面,鼻梁上架着花镜。不是很新的衣衫,干干净净,一眼就能看出是新换的。毛笔始终拿在手上,不时地舔着砚里的墨,像是一种礼节,迎接每一个来到桌前的人。屋里不止一处的红色,把老先生本来苍白的脸映上了一抹红晕。那古板持重的迂腐文人相,就随着这红晕显露出来。几乎每一个来上礼的人都要咂咂嘴,赞叹老先生“好字笔”。这时,老先生就会把眼睛从花镜的上头露出来,喜滋滋地瞟说话的人一眼,皱纹里都弯着喜悦。人们一面看着老先生在纸上写着自己的名字,写着自己礼金的数目,一面像闹洞房看新娘一样,观赏着老先生的书法表演。此时,老先生脸色便更加红晕,眉毛都立了起来,心绪是十分的好,手上的功夫仿佛神助一般,笔走龙蛇,自我陶醉。
虽然与我无关,却有些为老先生惋惜,认为他所付出的劳动实在是太廉价了。每次那么不遗余力地挥毫书写,之后一席不只是为他一个人的酒菜就把他打发了。最多,塞上一包廉价的香烟,再加上两句感谢的话语。殊不知,老先生的笔墨学问也不是路上检的,来得容易,那是他用初始的生命和后来的精神修炼出来的。我上学我晓得,读书不是件舒服的事,起早到晚不说,还时常被老师和家长训斥,点点学问都是劳心劳力熬来的。再说,除了精神成本还有物质成本,至少自带的笔墨纸张也和木匠的锯子斧头、裁缝的机子针线一样,是花钱置办的。木匠、裁缝都有工钱,被称为“先生”的居然没工钱,难道做学问比不得做粗活的?可是,老先生却接受了,心安理得地接受,没有一点怨言,甚至还当作自身价值的体现,当作一次人生的收获。
我曾见过老先生为一户人家写购置新房的契约。那一日,他依旧穿一身干净衣服,形态虔诚,闻着那家厨房里煎炒烹炸的香味,碎步走入买卖双方的中间端坐下来。先研墨,后舔笔,然后戳着耳朵听左右之人协商好的意见,不时地从花镜上头露一露白眼珠,看看左边,看看右边,仿佛要把人的表情都融进笔墨里。然后,轻车熟路地写下契约里的通用词汇:“经双方协定,位于某某地带的……卖与某某名下为业……空口无凭,立字为证……”写好后读一遍,读的声音拖腔压板,像吟古诗。双方以为无误,他就指着具体的位置,教买卖双方和证人签字按手印。待这一切既定程序完成之后,才在众人的恭维下长出了一口虚气。接着,他被请上酒桌上方,接受买卖双方的敬酒,接受听了一遍又一遍的恭维和感谢。
后来,村里有学问的人多了,高中生、大学生不时地走出来,老先生的纸笔就不显得那么吃香,那么重要了。而且随着网络的普及和电脑打印技术的出现,几乎所有的文字记录和数字运算都纳入了自动程序,传统的纸笔也跟不上形势。渐渐,乡村做正经事的人家少了老先生的身影。
前年清明节回家,遇到老先生正在村中广场看新农村建设宣传栏上的字画,聚精会神的样子。年纪大了,头发也稀疏了,太阳光照着能看到头皮。消瘦的身子,像是一个繁体字被简化了。看来他的习惯还没改,对文字依旧痴迷。我记得以前他就喜欢看墙上的字画,标语也好,告示也好,遇到了就会停下身子,不读个三五遍不走。仿佛是在做给人看,他能识文断字。
见着我,老先生蛮高兴。那堆满皱纹的脸,让我想起他考我字时的情形。老先生这回没考我,而是告诉我,他在检查检查这宣传字画上是不是有错字、别字和病句。现在电脑打字常出错……
小嫥子
小嫥子是她妈从外村带来的,小嫥子这个名字也是从外村带来的。
其实,我也不知道中间那个字怎么写,可能是这个“嫥”字,也可能是那个“颛”字,或者都不是而是其他什么字。记得当初好像问过长根,他也说不清楚,只晓得嘴上喊,不晓得怎么写。我不止一次地说他,笨死了。他傻乎乎笑,说她妈可能晓得。我说她妈又不识字,怎么晓得?
因为“嫥”字含有专一的意思,契合她的经历,所以我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就用了这个“嫥”字。
冬至那天我回老家,在祠堂门前见到她。尽管一身的素颜衣服,站在几个老年妇女中间还是显着年轻相。她应该有五十多了,记得她好像比我大三四岁。头发还是那么乌黑、厚实,看不到头皮也看不到白的,盘在头上像个造型。她个头本来就不矮,这一盘几乎就比旁边的人高出一头。那张脸的轮廓似乎还是老样子,椭圆形,配那身材恰好。脸也依旧地白皙,只是粗糙了些,多了一些皱纹。但瞅一眼总让人想起她年轻时的俊俏模样。
见着我,她靠近几步和我打招呼,你也回来啦?我说是的,龙三爹打电话了,不能不回来。她说,好多人都回来了,祠堂又建起来,这是宗族的大事,像你们有身份的人自然要回来的,撑门面。说这话她语气平淡得很,似乎没有一点多想别的,比如说为什么又要建祠堂啊之类的话。
也许她根本就想不到自己与祠堂会有什么关系。但我想到了。
认识小嫥子源于同学长根,那时我们正上初一。长根比我大两岁,属犬的。尽管他比我大,却喜欢跟我在一起玩。长根家住三队,村子北边,我家是四队,住南边,靠近学校这头。几乎每天上学长根都会先来我家等我一起走。多数时间都会带几根熟山芋,或是熟玉米什么的,分给我吃。他家比我家日子好过,吃饭不愁。有时我也去他家,一般是在周末或是放假的日子,去的时候多半就会碰到小嫥子。
那时小嫥子刚来长根家不久,见到人很羞涩的样子。而我却觉得屋子里多了些生气,像移栽了一蓬花,有颜色,有香味。后来我总是想去长根家玩,或许就是想看看小嫥子,连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听人说,小嫥子的父亲生病死了,丢下一大笔债务,小嫥子妈无力偿还,日子过不下去,就改嫁跟了已做了好几年寡汉头的长根父亲。长根母亲去世得早,长根父亲这几年积攒了几个钱,帮着小嫥子妈还了债还剩余几个,还能保一家人过日子,所以小嫥子母女俩有了依靠,很是感激长根父子俩。
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小嫥子妈不让小嫥子念书,而是叫她早早地在生产队做工分,算是报恩我不清楚,但小嫥子妈答应把小嫥子讲给长根做小媳妇却是因了这个缘故。听人说,长根父亲在接纳小嫥子母女时就说过这个话,作为条件的。别看小嫥子长得不丑,俊俏得很,可她妈的模样却是不怎么样,属于看一样就不再想看的那种。也许长根父亲看上的不是小嫥子妈而是小嫥子。当然,我说的是看上了小嫥子给自己做儿媳妇,没别的意思。
晓得了这个秘密,我总是取笑长根。那时的人还有些保守,涉及到婚恋的事便觉得难为情。长根和小嫥子两人都还小,小嫥子比长根还大一岁,所以我一说这事长根就难为情。长根的脸色不好看,不像小嫥子的脸一天到晚白白皙皙透着微微的红,而是黄不啦叽的,像打着一层蜡。每当我取笑他家里有个小媳妇时,他的脸就由黄变成酱紫色,不晓得是急的还是臊的。嘴唇嗫嚅着说不出话来,咳嗽的毛病就犯了,原本就长得尖嘴猴腮的他,这会儿就变得更难看。他越是这个样子我就越喜欢取笑他。当然,他也不气。
现在想不起来了,我当时是不是有一种羡慕加嫉妒的心理在作怪?长根长得那么丑,和我的模样没办法比,却有小嫥子这样一个好看的小媳妇等在家,长大不愁没有老婆。我却没有。那时我已经晓得男婚女嫁的事了。何况后来我每次去长根家,小嫥子都会深情地望着我,找我说话,让我心里撩撩的。
我一直认为小嫥子不上学是件遗憾的事情。她明显比长根聪明,不念书可惜了。长根成绩在班上算差的,老抄我作业,还让我替他写作文。《红灯记》看了许多遍,一首歌都学不会。小嫥子看了两遍就会唱《我家的表叔数不清》,而且唱得极好听。后来我想过,是不是长根父亲怕小嫥子念书有了知识,长大不跟长根,早早断了这种可能性?哪个都不晓得,只有小嫥子妈晓得。可她也不让小嫥子念书,叫人想不通。
初三开学的时候长根被查出得了痨病,据说是很不好治的那种肺部毛病。一年治下来非但没有治好,长根的脸色更黄了,像贴上了大表纸,身体虚弱得踉踉倒,走路鬼下障似的。而且开始吐血,咳嗽得更厉害了。下半年他没再上学,但身体稍好时还是会来我家,听我讲些学校的事,看得出,长根是想上学的。
我上高二的时候,长根的病狠了,躺在床上爬不起来,医院都不愿收他了。长根父亲听信了大神的话,冲喜。
我们老家有一种封建迷信做法,就是让一个久病不愈的病人和一个健康的人结婚,用这个“喜事”来冲掉不好的运气,已期达到治疗疾病的效果。记得是秋天,气候开始转凉,长根父亲选了个双日子,为长根和小嫥子举办婚礼。场面很大,亲戚、朋友来了很多人,但气氛并不热闹,人人都有种强作欢颜的样子。我去看了,小嫥子哭肿了眼睛,被人架着走进洞房。洞房里,长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
其实,小嫥子是很不愿意跟长根结婚的,没办法。曾经听说,她跟村里长根的一个远房叔叔好上了,偷偷摸摸地约会。被长根父亲晓得了,把长根的远房叔叔一顿骂,把小嫥子一顿打,硬是把两个人拆开了。
但冲喜也是没效果的,冬天还没到的时候,长根就死了。长根死的那天夜里下大雨,村头的宗祠倒了一扇墙。那是个老祠堂,有二百多年的历史。
没有人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但我想到了。我以为这中间可能有某种关联。至于有怎样的关联却又说不清楚,毕竟,那时我还是个高中生。
后来,小嫥子很长时间都没再结婚,先是为长根守孝,后为自己母亲和长根父亲守孝,一个人撑起一个家。村里人都说,小嫥子是个善良的女人,专一的女人。
在我大学毕业后的某一年,村里的祠堂彻底地倒了。大概也就是在那一年,小嫥子改嫁跟了长根的那个远房叔叔,两人重新走到一起。据说,依旧招来不少非议。
大头叔
大头叔住在我家屋后,两家相距不到十丈远,傍晚他家门口的树荫能爬到我家的檐墙上。我家如果烧个鱼啊肉的,香味能飘到他家门里。大头叔说过,他闻到不止一次。其实,我们家困难,很少称鱼买肉的。只是偶尔,比如过时过节。
大头叔人如其名,脑袋大,下身短,走起路来头直摆,像摇拨浪鼓。村里只要一来货郎,我就联想起大头叔。不过他人很好,热情,只要你找他做什么事,他二话不说,答应得崩脆,像拨浪鼓摇打的声音。甚至你不找他,他看到你的事情急着要做也会主动揽着做。我家就没少麻烦过他,比如爬高扶个梯子什么的,抬重东西搭把肩之类,母亲站在后门口一喊,大头叔就会颠颠地跑过来。就是劳他往地里挑一担粪,往家里扛一袋米,也不推辞,端着饭碗都会立马放下,正在拉屎都连忙提上裤子,及时帮你去做。母亲常说,真是远亲不如近邻,和大头叔住对门得了不少好处。
不过大头叔性格有些与常人不同,喜欢认死理,抬杠。搞不懂的事不大愿意听人解释,自己瞎琢磨,常常是越琢磨越往死胡同里钻。
有件事情我至今还记得。
村里才开始安装有线广播的时候,他就觉得好奇,老琢磨为什么一只喇叭接上一根线,里面就有声音,说话、唱歌跟当面似的,清清楚楚。我那时已经上初中,懂得一些物理知识,就跟他解释,说这是利用金属导线组成低压电力传输网络,将广播节目直接传送给喇叭发声的,跟电灯原理有些一样。他头摇得像拨浪鼓,说不懂,想不通。当然,也可能是我解释得不完全到位,没把他讲懂。不过,即使解释得透彻,到位,他也未必能接受,也未必相信。他就那性格。
他忽然眨巴眨巴眼睛望着我,说是不是跟电影《地道战》中传宝用竹筒传话一样?只不过广播是用电线传话的,电线那头肯定有人。我想想好笑,就说,还真差不多。那几年放电影老放《地道战》,里面的情节都熟悉。却不料他又较真起来,说我明天去看看到底是不是。
第二天,大头叔真的去了公社。不过,他不是顺着通往公社的路走去的,而是沿着架广播线的水泥杆找去的,踩了一脚的泥,沾了一身的灰。找到了广播站,正好看到一个人在对着话筒说话。那天正好开广播会,公社书记正在念稿子。这下他信了,回来对我说,还真像《地道战》里那样,电线那头有人说话呢。后来为这事还和人抬过不少杠,说广播就是这么回事,他亲眼看到的。
好笑不?乍听是好笑,可往深处想却又笑不起来。大头叔家境一直不好,小时候没念过书,伴着泥巴土长大的,他哪晓得有线广播这些个科学道理哟。我要是不念书,从小就捏泥巴土,说不定还不如他呢。大头叔好歹还晓得亲自跑到广播站看一下,说明他坚信眼见为实的道理。而我所掌握的知识,全是从书本上读来的,有些东西究竟是真是假,根本搞不清,稀里糊涂的就信了。
脑袋大,脑容量可能就大,人聪明。大头叔没念书可惜了。
前几年,城里来了一批文化人,说是开展“三下乡”活动。有一个画画的,看大头叔的长相有些特点,便要给他画张像。大头叔开始不愿意,推脱说,我一辈子都没照过相,还画什么像?可架不住画家的劝说,再加上围观的人起哄,便就依了。
画家让大头叔斜身坐好,交代说,头不要乱动。然后架起画板,便照着他画起来。也就一支烟的工夫,像便画好了。画家拿给大头叔看,众人也围着瞧,都说,像,挺像。大头叔高兴,眼眯成一条缝,嘴也合不拢,像做了明星似的被人指点着,荣耀得很。
画家走了,大头叔把画像挂在了堂屋里,进进出出都要看上一眼。那一阵子,感觉大头叔特别有精气神,说话,做事,都挺着腰板,随时都像等着人来画像。可看着看着,大头叔觉得不对劲了,画像上怎么只有一只耳朵啊?他用手摸摸自己,两边都有。再跑到房里照照镜子,确实是两边都有。他搞不懂了,自己明明是两只耳朵,画家怎么就画了一只呢?是不是画丢了?肯定是画丢了,时间那么短,丢三落四也很正常。就像自己做地里活一样,匆匆忙忙的,有时不是少挖一个凼,就是少点一粒籽。大头叔这就有些不高兴,画像不是种庄稼,少点一粒籽不要紧,最多是少收一把粮。可画像代表着自己的真实原型,少了一只耳朵别人看了会说他是残疾人,讲出去名声不好。于是,他把画像从墙上拿下来,不挂了。
不挂,心里也不顺,总觉有什么东西压着自己,背着难受。又像是少了什么,心里空得慌,到最后就有点茶饭不香,睡觉不眠了,自己和自己过不去。大头叔较劲认死理的脾气又上来了,他想,这不行,得去找那画家,把另一只耳朵补上。
第二天,大头叔带着那张画像,一个人就奔城里去了。他几经周折,问了好些个人,总算找到了那个画家,可画家却不愿意给他补耳朵。
画家不给补,大头叔便不依,坐在画家那里不走了。画家拗不过他,便给他讲画像透视方面的原理,边说边比划,费了好大一番功夫。可大头叔就是想不通,依旧一个劲地说,不管怎么的,我就是两只耳朵,你画的像上就一只,就是少了嘛。求您了,费点功夫,把那只耳朵给补上吧。
画家是哭笑不得,这下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他还真不能补,若在那张画像上再补上一只耳朵,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怕是有人要骂他是冒牌画家了,水货。可不补大头叔又不依,赖着不走,真是没办法。想来想去,画家对大头叔说,这么着,我再重新给你画一张正面的,保证有两只耳朵,好吗?那敢情好。大头叔满口答应。
还是一支烟的工夫,像画好了。大头叔一看,这回画像上两只耳朵都有,大大的脑袋上一边一个,一般的大小。他很满意,心想,这才像我呢。
大头叔情绪一好,回来的路上便觉着轻松了许多,眼睛就两边瞟瞟,四处瞅瞅,想看看这城里到底有什么好。这一瞟一瞅不要紧,却正好遇见了一桩怪事:远处一个妇女挥着手朝着他边跑边喊,有人抢我包,快帮我拦住他——
大头叔一看,一个留长发的小子手抓着一个小包慌慌张张朝这边跑来。大头叔明白怎么回事了,大白天居然还有人抢劫,这还得了,于是迎上去大喊一声,站住!
那小子没想到一个小老头竟敢拦自己的路,便凶横地吼道,让开!然后接着逃跑。大头叔也不怕,把手上的画像往地上一甩,扑上去双手抱住小子的腰,死活不让他走。
那小子拼命地挣扎,却怎么也挣不脱,便用拳头砸大头叔的头,锤大头叔的背,都无济于事,大头叔抱得更紧。小子急了,便用嘴咬大头叔的耳朵,不想一使劲,竟然咬掉了小半个耳朵。大头叔痛得一声惨叫,哎哟——
但大头叔还是不松手,直到其他人按住那小子,他才腾出手来捂住自己鲜血直淋的耳朵,痛苦地蹲下身子,嘴里直骂娘。他一边骂一边想:这回真成残疾人了,就怪那画家当初给自己少画了一只耳朵……
后来,大头叔被评为见义勇为模范,乡里干部带着记者来,要给他照相。这回,大头叔是死活都不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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