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外的风景

　　一种蛰伏已久的黑暗吞噬了太阳，把原本惨淡的光线遮住，刹那间，将空气变得湿漉漉地沉重。风翻卷着浓重的乌云，像一头发怒的狮子，开始没有理智的狂嘶乱吼。它一次次掠向大地，试图拔起大地上的什么东西，然后再次向空中抛去。它漫无目的，又充满霸气。仿佛只为征服天空，征服大地，征服自然界所有的物体。天地瞬间颠倒，呈现一派混沌。它以这种方式告诉我们，唯有它才能掌控命运，一棵树的去留，一抔土的消失，好使人对它俯首贴耳。 　　树木把腰弯了下来，晕眩地左摇右摆，随风旋转，稍有不慎，就有夭折的可能。更为低矮的植物，仿佛早已承受不住，在顽强抗击之后，整个地匍匐下来，无奈地接受着它的蹂躏。幸好，泥土乱石为它们支撑，仍有一方伏身之地。一道闪电，将天空扯为不规则的两半，强烈的闪光耀花了人的双眼。稍顷，雷声滚滚，先是闷闷的，在头顶滚过，随后轰天一声霹雳炸开，犹如被谁施用了魔法，搅得宇宙间天翻地覆，万物颤动。
　　是轻易不得见的阵式。阳台上，我的玻璃窗也在颤抖，我吓得缩了头，忙离开了那里，不再观察楼外的气象。在这样的雷雨天气，我不敢打开电脑，将整个电源及插座、网线从主机上拔出，躲到认为最安全的卧室里去，躺在床上看书。然而总是心神不宁，雷声干扰着我的思维。约摸几分钟后，雨声大作，雨点倾注在窗玻璃上，水流如注。光看水流，就知外面的雨有多大多急。它们是狂风怒号后的随从，以对人间万物的肆虐，施行着对炽热炎炎的夏日的报复。
　　不久，风开始减弱，闪电雷鸣也宁息了片刻，沙沙的雨规律地在窗外下着，比之刚才的阵脚，倒像极了剧场里的双排管风琴声，打在窗上的“沙沙”与“叮咚”之音，像是管弦的吹奏，像是沙锤的晃击，像是一种生命的行走，营造出诗意与神秘的气息。这是曹禺的戏剧《雷雨》里的戏剧性的开始和结尾。人生和大自然的区别，是先和风细雨，然后才是狂风大作，闪电雷鸣，和风细雨之后，方平静如初。然而跌宕起伏过后，便再也不能神态自若。人生是这样地完美，又这样地残酷，从开始便预知结束。
　　我再次起身，站在窗前望着楼外，望远方，也看看楼下。对这场雨，不知是感恩还是喜悦。楼下是那般清新，我能闻到狂风送来的任何气息，包括青草和泥土的气息。大雨的积水，填满了周围的坑洼，在云翳下闪着镜样的光影，像一付不规则的眼睛，望着天空，是对茫茫天空的一个质问：刚才的狂劲哪里去了？天空不答，好像已不记得刚才的肆虐，只有细雨还在下着，植物还在东倒西歪，这是狂风撕扯下的证据。
　　这时候，我看见了楼下的风景，一片片小小的菜园，绿意可人。这么多年以来，一直是抬头看天，向远，看与自己有关的事物。若不是这场雨，这场地动山摇的狂风和雨，我不知道楼下还有这样的风景。菜园，多么熟悉的景象：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多么熟悉的字眼：秧苗葱茏，果实累累。菜园不远，是房子，是家，是居家过日子的居所，是灵魂中的安稳，是曲折的小路，它窈窕着，通向各家每一条田畦。
　　这片菜园的时间应该不长，再早这里是几排房屋，房屋拆除，成为一片空地，上面堆满了瓦砾。当小菜园出现之后，这片空地才开始精彩。人们四面八方，一点点采集，累积出现有的土地。我认出了几畦茄子，抬高的土垄，扶持着它们，没有在这场雷雨中倒伏。茄棵的叶大，在楼上看得十分清楚，只是看不见那叶下的紫色茄花。七月，正是茄子开花次第的时候，大雨灌溉了它们，也有可能摧毁了它们。在视线的东南方向，有几排一人多高的云豆架，架子还算完整，云豆秧就遭殃了，有的整个从架上溜下，倒伏在泥土地上。
　　脱离豆秧的豆架，就显得光秃秃的，像一截一截空着的篱笆。但我知道，豆秧们不会轻易就这样死去。植物都有一定的韧性，它那弱势的状态下，隐藏着极强的生命力。它们等待主人细心地扶起，再次沿着豆架攀援上升。二十多年前，我种过这种植物，它的出生到结果，一直令人欣喜。春天，把一粒粒云豆播种地里，不过几天时间，豆苗便出来了，像举着拳头的绿宝，活泼泼一个天真可爱的孩童。每一次的生长，延长，都仿佛它在摇，在笑在嬉闹。
　　也种过茄子，和云豆的播种不同，它的秧苗是从集市上买来的，很难想象那小小的茄子籽，是怎样长成巴掌大的秧苗。茄子是紫色的，茄苗自出生以来就略显紫色，茎叶的紫色最浓，叶上着一层坚硬的绒毛，茎部还带着不起眼的芒刺，如同保护自己的武器。植物虽然无知无觉，却也有保护意识。曾听一个朋友说过，植物需要防的是外来之力。我不喜欢带芒刺的东西。虽然，蔬菜可以结果，庄稼可以结出果腹的美食，带芒刺的东西可以吃，比如猕猴桃，比如麦穗，比如板栗，比如以及许多带芒刺的果蔬。
　　曾几何时，种菜园风靡一时，不论是农村还是机关，家家都有几畦土地，或自己开垦，或公家分配，绝对不使一分土地闲置。种蒜，不仅知道蒜可以水种，也可以土种。种姜，总觉得它的茎棵像竹子，稀罕它那青翠的绿意。种西红柿，喜欢茎叶上那股说不出来的味道，是花香，还是蔬菜原本的棵香，说不明白，好闻且闻不够，而成熟的果实就没有那种味道。这迷一样的答案，我一直都没有找到。我只知道，成熟后的西红柿光泽新鲜，红润地，像一只饱满的玛瑙绣球。
　　我一直认为，种菜园，首先你得住平房，与泥土地有着咫尺的距离。所谓亲近泥土，也便是这个道理。在平房的一侧，有水流，也有一条通向菜园的小路，这是基本建设，是耕作之前的条件，条件成熟，水到渠成。看旁边闲置的每一分土地，心里都有一种跃跃欲试的冲动。这种冲动在折磨着你，你想不种菜园都不行。踏一踏泥土，挥一挥锄头，抚一抚秧苗，享受小家院里的田园之风，是一道丰富多彩的风景。
　　随着搬上高楼，这种风景便离得远了。前年，有个文化协会租了一小片土地，分派给会员种菜，也跑去看，太远，离家有三四里地，犹豫不决，只能选择放弃。后来得知，那片小菜园终是被会员包下，栽种各种蔬菜的都有，相互帮着浇水、锄地，其乐融融。后来菜成熟，有人开始“偷菜”，不意中，枝上的果就少了几枚。于是写成诗歌《俺容易么？》大意是好不容易看着长大，梦里还摘了下酒，早上起来一看，果实没了。“俺容易蛮（音）？辛辛苦苦结的果子，竟给俺偷了。”读后，几乎所有人都捧腹……
　　大雨继续下着，所有植物都在期待风平浪静。在菜园的旁边，有一棵芙蓉花树，狂风暴雨，将它的羽状的叶子打的低垂下去，像是受了千年的委屈，收敛起原本张扬的个性。奇怪的是在这流火的七月，本应是它开花的季节，而眼前的芙蓉花树，树冠上却没有一只花朵。我犹疑地站在窗口看了一眼，走开后不放心，又站过去深深看了一会儿，确是看不到一丝妍红，是否，雨将它的花朵打落，只剩下一树的残枝败叶？
　　这样过了半个钟头，那狂暴的小狮子终于退下，换来了曦日晴天。抬头看天，无意间又望见左边的高楼。一座正在建设着的26层大厦，正虎视眈眈地望着我，我在楼上探风景的时候，它也在经受着风雨，左右环顾，想知道这风雨的来头。我拿起一本书，趁这惬意的天气躺下来在床上看书。可我的视角里，总是出现那所高楼。我似乎看见，有人从高楼里探头，往楼下直瞅。我不知道，他们能否发现我，正躺在一个私密的角落悠然自得，而成为他们眼中的风景？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也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卞之琳的这首小诗，细腻自然，深刻隽永。我的风景里不是大海，不是马路，不是流动的人群，而是这一方不大的菜园。而它身躯高耸的风景里，是我这小小的书房、书桌，小小的卧室，或者，还有我这不算宽阔的客厅。看着我洗浴，看着我起坐，看着我大口咀嚼咽下最后一口美食，对它毫无设防。我不能终日关闭窗帘，那是我与天空交汇的眼睛，是象征着生命活力的心扉。
　　我怕热，怕阳光直曝，怕皮肤过敏。许多年前，阳光也是从这里溜来溜去，从早上七八点钟升起，到下午五六点钟落去，直至暮蔼掩住夕照。书房是紧靠着阳台的，我从这里走进走出，像一片小小的天地。自从前年冬天以来，随着左侧楼房的一点点加高，书房的阳光不再，冬天的时候，早上十点多钟才能盼来它的影子，且一闪的功夫，它又消失了，短暂得像一把珍贵的金子，原来在那座直逼青天的高楼前面，还有一座更高的大楼，恰好如狮子一般雄踞。
　　有了这两座大楼，楼下的菜园，我不知道它还能保持多久。有了这么多高楼雄起的欲望，相信不久，这片弹丸之地也不会留住。人间城市，不再有蛙鸣，不再有回归田园的梦想、乐趣。人们再也感受不到，那些乡间田园的怡人绿意。林立的高楼之间，巷南巷北，处处局促，处处逼仄。我用留恋的目光，再次安抚楼下的风景，就像一不小心就会把它丢失。我把每一次看去，都当做是一次失而复得。 　　我抬头，高楼的风景里有我，我低头，我的风景里除了空地上的菜园，还有窗下一丛丛正在开放的月季，有一蓬蓬懒婆娘花。值得庆幸的是，前面提到的那棵芙蓉花树，当它再次映入眼帘的时候，蓦地，仿佛变了一个模样，原来，它的树冠之上，举起了朵朵粉红的火炬，依然活力，依然热情，依然美丽。而我心里的热情和美丽，却被一个奇怪的念头牢牢钳住，随即生出的是一种被人窥视的，无处藏身的绝望与哀愁。
　　 [ 本帖最后由 十年兜兰 于 2013-7-9 19:15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