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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被狗修改的生活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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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狗修改的生活(散文)

    王新华

    医院的入口白衣女子坐在桌前,手拿仪器。旁边是两个保安,带着红袖章。

    测过体温我进去了,在汽车旁放好自行车,直奔二楼。

    还是这个女的。我说:我打狂犬疫苗。

    今天二月一日,一星期前的年三十下午,去老坟地放炮烧纸,两个狗也跟去了。下雨才晴地里还有泥,它们弄了一身,回到家,妻子教我把它们爪子洗一下。两个狗都是几天前他们从打工的苏州带过来的,爱扒人。现在是在乡下,一脚泥巴了还是这样。

    外面鞭炮连住了,一直在城里的它们没见过这阵势。我弄好一盆热水,找它们。小泰迪钻到里屋的桌底下了,我去抱,它猛地给我一口。

    左手当下出了血,滴在屋里,滴在院子里。

    被狗咬伤要打狂犬疫苗,现在没有犹豫了。狂犬病虽不多见,却有两个一百:疫苗的免疫力百分之百,患者的死亡率百分之百。

    附近就有例子。东面三里远的祝庄,一个小男孩被狗弄破了皮,没有打针。一天他妈带他去亲戚家吃喜酒,场上有锣鼓乐队,男孩说走啊走啊,我听了难受!从小我就听大人说,狂犬病人怕铜器。没几天,小男孩的病就完全出来了,大人把他绑在电线杆上,给他扔馍,几天就死了。往东又三里远,一家几口都被一个小狗咬了,家里人都打疫苗,老头不打,他说一辈子被狗咬过多少回了,都没打。打针麻烦不说,几针下来好几百块。这回没打,这回就疯了,被锁在一间屋子里,从窗洞里塞饭,最后死了。

    当下,儿子就开车带我来到这马集医院。闺女也来了,儿媳也来了。这是年三十晚上,一年里最特殊的时候。果然,这里就一个值班的。她说,你明天上午过来。不甘心,我们又跑到几十里远的县防疫站,一个人也没有。

    往家走我才想到,大半辈子了,这个时候往外跑,还是头一回。过去,看到三十晚上路上有车,就问,多要紧的事呢?现在明白了,都不是好事。

    疫苗全程五针,今天是第三针。第二针是在我们新里打的,新里医院小,近得多,现在却没疫苗了。也是这段时间的路上不顺吧。

    我又说了一遍:我打狂犬疫苗。她说:没有药了。顺手推给我一个小本子。

    小本子字有些小,密密麻麻,是全县各个医院防疫处的电话。看了一下,没打。我说:还是你们出面联系个地方吧,你教去哪我就去哪。她头也没抬:你自己联系。这时我才注意到,医院的这个人连白褂都没穿。

    我拨了一个手机号,是三空桥乡的,离这里一二十里。那边说“可以”。我说:谢谢了!我下午去。那边说:下午不打!

    我得赶紧过去。现在十点多了。下楼的时候我想到车,想到给儿子打电话。

    这不是糊涂吗?我刚才骑车来,十来里路就翻了两道土堆。现在很多地方都封死了,没封的也都是关卡,手续齐全才放你走。这个时候,儿子的汽车还不如我这个自行车。好了,一二十里路,一小时不要就到了。

    头一针的时候医生在打印机上拿出一张纸,是全程五针的时间表。打过了,就把那针钩了。这张纸今天就带在身上,是个说法。

    第一道关,我拿出那张纸,测了体温,登记了名字,身份证号,过去了。

    出了关口,一路向北,骑得很急。口罩有些捂气了,把它扒了下来,漏出口鼻。这东西以前还没带过。这条路也二十多年没走了,这期间一直在苏州打工,这两年没出去了,父亲年纪大了。

    路上是空的,偶有一个轿车,电动车。自行车没有。平时也没有,谁还步行?自行车就是步行了。

    该走一半了。前面又是关口,路障横着。

    口罩提上,人下来。面前是棚子,桌子,几个人站着坐着,都带着红袖章。我掏出身份证和那张纸:2月1号,第三针。我说:马集医院没有疫苗了,我得到三空桥医院打,已经联系好了。一个人走过来:跑这里打什么,马集没有去淮滨!

    他说的淮滨是县城,在东面四十里。我说:不就是打个疫苗吗,打了就过来。不行不行!他挥舞着手。

    淮滨县七八十万人,现在三个确诊病例。新里,马集,三空桥还没一个。可是,事情就落到我的头上。

    调转车子,退回去,赶紧骑上。没多远,西面是一条小路,我拐上去,一直向前。往西再往北,又上了去三空桥的大路。

    快到集镇了,医院也就在旁边吧。

    进街自然是一道关。人都欺生。这一回,我要把自己说得近一点,就是本乡一个村的,来街上打狂犬疫苗。

    这里的脸果然松了一些。他们说:非常时期,没证明谁都不让进,我们也没办法,你去村里开个通行证,一会就过来了。

    我退回去了,骑上车子。我去哪里开证明啊。原路返回三十多里,那是下午了。

    骑了不远,南面是个小路,我拐上去了。这里没人走,才晴路很软,满是荒草。很快,路断在了麦地里,只得下来。

    要不是这个事,要是别的啥病,我就回家。走了一会儿,要往西啊,西面才是方向。往西是一片稻茬,一道港沟,要翻。

    我怕的不是空间,是时间。下午不打。我很想知道现在啥时候了,又不敢掏出手机看一眼。

    更热闹的事在手机里。有家药店,口罩卖三十块钱一只。还有卖九十的!发国难财,千夫所指。这都是药店,我不认为这里的人比别的店铺的人,比我更想钱。这些年,谁不是这样呢?有放着钱不赚的人吗?只要有人买。市场经济。市场的就是好的。感染者免费治疗。这很感人。医疗费一个人就是二十万,四十万。别人心潮澎湃的时候,却吓着我了。病毒还没有。医院院长都死了,病毒真厉害,钱和权都没用。病毒称新,真是新。医生护士,也都是白衣天使了。没几天在手机上看到一个患者家属杀死医生,就想,是索要红包了还是没钱停药了?一场疫情改变了生活,也改变了思想。

    一个星期过去了。二月九日,第四针。

    上回是从马集医院去的,这回直奔三空桥,近十多里。今天我还有了村证明,或者叫通行证。上面填着:王新华,三空桥医院,打狂犬疫苗,2月9日。

    村里也在路上的卡点上。昨天我去到,证明还没开,一个中年男人过来了,脸像这早春的天气一样冷,一只手按着腰。没进棚子,男人就说:我的腰教他打坏了!

    来这里说事的,都是不远的人。这些年打工在外,我不认得他们了。这人说被人打了,是来这里说理,求公道的。三个村干部,也没人搭腔。

    这时过来一个人,指着这个按着腰的人说:你想找我事吗?你要找我事,我就找你事!

    那人不吭了。

    我已经看出来了。说话人是管事的,他碰到这个人可能没戴口罩,可能扎堆,可能不听训斥讲了嘴,就动了手,弄在他腰上。这句话,又点在他的软肋上了。

    自行车往北往西再往北。头一道关是孙香铺,查了通行证,测了体温登记了姓名身份证电话,放行了。

    前面又是卡点,一辆白色轿车。进入张塘坡地片了。

    我把身份证通行证递上去。一个人叫一个人什么长。上面来检查的吧。什么长过来了:不能过不能过!那人把东西递给我:不能过。

    我退回去了。没走多远,一条路往东,被土封着。我下来,把自行车推到上头,再翻上去。有这样的路走走,就是机会了。

    这一绕,走了一些冤枉路,也过了两个卡点。

    回来,我不走老路了。去年以来这里严重干旱,大小沟河都长年亮着底子。隔沟隔河不隔水。向南,就是家。

    路程一半的时候,一段路到头了。一条港沟子横在面前,很深。深不怕,翻过去。可是,那边没有路,都是麦地。这条路是沿着港沟子往西了。西面,一公里远的野外是一个棚子,就是两个多小时前不许我通行的张塘坡卡点。我还怕它个啥,疫苗打了,现在是回家,是出去!他们难道还留我吃午饭?高速公路那么严,也是准出不准进。我上了车子。

    骑到跟前才下来,也没掏身份证通行证。我说:我是孙庄的,到三空桥打狂犬疫苗,现在回家。

    那也不行!桌子上的一个人说:非常时期,谁也不能过!我说:我是出去啊!这人摆了摆手,掏出香烟,给伙计一根,自己叼上。

    我退了回去。

    在路上把守的,都是村干部。这些年,公粮提留不交了,计划生育没有了。这不是没事干了清闲了,是没地方用权了。我们这里,村集体都没有一分钱的收入。人说不上话了,钱才能说话。现在,他们没有能力招集一场群众大会。这不是说开会要花钱,这是说喊人。现在除了钱没有共同的东西了。不给钱,他们使唤不动一个人去干半小时的活,比如把路上这个坑填填。这些日子,忽然不一样了。我又想到那句话:你想找我事吗?你要找我事,我就找你事!

    现在他们进入了状态。一刀切。这不单有效,而且省事。我们村地片上有一个外人的小养殖场,才二三十头牛,污染环境,不准养。我们赵庄有两户养猪的,一共才几十头,污染环境,不准养。不准养,就没一个了。现在猪肉从十块涨到三十,都说非洲猪瘟,这里人没见过,只知道不准养猪了。这是环保局,是政府的威力。现在,村干部也说一不二了。

    回头骑了一会儿,我得翻港沟子了。港沟子不宽,三四米深,陡得很,都是枯蒿和荆棘,脚下一拌,摔倒了。

    爬上来,是一片麦地。

    吃了两个馍,喝了两碗水。像是骆驼要穿越沙漠。

    拿起手机:7:50,我上路了。正月的这个时候,外面还是霜冻,家里人还都没起来。

    今天是二月二十二,正月二十九,最后一针了。这一回,自行车我也不骑了。

    出村向北,翻过乌龙港,是岳小庄。我折了一截树棍拎在手里,狗上来有个招架。我怕狗了。怕狗还喂狗。有人说:还不给它打死!我说,还没打呢。当时忘了打了,现在打它也不知道为啥了,成了人耍威风了。

    哪个村庄都有大喇叭,走哪都是一样:你天天东走西串的,你咋恁漂亮啊?连个口罩都不戴,你那黄板牙有多好看呢?

    昨天跟妻子步行去邻村她娘家,也是这段话,她站住了,有些惊慌:人家看到咱了吗?

    到了医院门口,我丢下棍子,看一下时间,十点了。

    药很快就打上了。都是九十二块钱一针。穿好袄子,我说:五针打完了,谢谢你们!这可不是客气。我是新里镇的,新里医院没药,马集医院没药,要不是这儿,不知道要跑到哪里。

    出了街往南,就看到表哥的家门了。上两回骑车子也是打这儿过。这是小曹营,姥娘家舅舅家,小时候就来这里。附近的乡镇好几个,我首先打了三空桥的电话。医院里没一个熟人,表哥家我也不打算去。往年表哥都去我家拜年,父亲还在。这里我也来拜年,亲舅不在了,门里舅还有。

    这一回看到人了。表哥穿着迷彩外套,拿着铁锨在一棵树根上弄土。我拿出手机,想往那边走两步,拍近一点,又怕他认出了我,没敢上前,就这样按了一下,算是见面了。

    走到一半,腿疼了。走孬了。二十多年没走路了。

    回到家,我看了时间:12:10。在医院也不过二十分钟。我净走了四个小时,走了一上午。手机上还有计步器,我一点开:30700步,20.6公里。我坐在那里不想动了,可是腿回来了。车子都是轮椅。

    路上拍了一些照片。有穷途末路,有翻过的沟坎,沟坎里一堆衣裳铺盖,才扔的,谁死了。也有那两个卡点。卡点今天跟我这个行人没关系了。照片上它们很远,小得很,几乎看不见了。我把它删了。

    卡点在路口严防死守,众志成城。它看不见病毒,也看不见我。

    202041赵庄

    (王新华,河南淮滨人,农民,曾长期打工于江苏吴江,现居原籍。近年习作散文,有文字见于《黄河文学》《鸭绿江》《天涯》《散文》《散文选刊》等,并入选多种年度选本,

    通讯地址:河南省淮滨县新里镇孙庄村4644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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