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点

　　　　　　　　　 站 点 　　从城西搬离到城东，过去的日子像一个人变凉的身体，沉入到无法触及的黑暗中。小巷和它连接的一幢房屋的影子也从我手边溜走。那里有一些惊心变异的时刻，那里我努力保持过一种身心姿态，一种沉迷而又逃跑的线路，清晰无比。 　　现在，想着我到过的某些站点，以及它收留过的影像，也埋在身体的背后。偶尔会转身看一些面容和手势，它们曾伸长到我沉迷过的心境，它们在我的背后，像我的影子。我向前方走去，那些影子渐渐地被埋到了地下。 　　它们是我死去的梦，没人能复活它们。我睡在这个城市里，看到某个人的梦里有我。那里亮着灯，照着走过的路。有时会觉得，我不能碰触那里的草和路，它们突然袭来疼痛，会要了人的命。我看着早晨从屋顶射过来的一道光线，朝一条路的方向走。 　　新的一天，早晨的路口。他们像我一样站着。路面无比开阔，留给奔跑的汽车从中间过去，它们跑得飞快。一个个的人，等着车辆把他们带走。我们不说话，或者不知道该向这个世界表达什么。或者，要说的话在未来的某个地方，说给需要听的人，而不是现在。 　　他们让我回到多年之前，我从一个房间里溜达出来，无所事事，站在人群稀疏的地方伸懒腰。环顾四周，几个年长的人从我一旁走过去，像从法桐树上凋落的残黄叶片。我的目光从缓慢飘落着的叶片中间穿过去，没有碰到任何遮挡。 　　有一会，我看不见自己，四周是实在的物体，我却感到空无一物。直到一个人两条细长的腿走过来，腰肢柔软得像一根柳条。这个年轻的女人，身上的衣服开满虚拟的花，那是细碎的蓝白色的小花。她穿着大朵花的衣服，也许会更好看的。我想。她从我身边走过，目光从我的身上扫过，有几秒钟的停留。我只看着一个方向，所有过来的人经过了我的目光。她甚至沿着我目光的方向朝前面看。她什么都不会发现的，我想，因为我目光前方空无一物。 　　“我当年像她这样年轻过。”这个念头之后，忽然出现了一张照片，在心里的角落闪亮了一下。那是一张脸，高贵的、白皙的，冲着我微笑的一张脸。“我把自己疏远这个世界很多年了，还有人对着连我自己都不介意的脸，那么微笑地看着，我诧异了一下。 　　她在我目光里，没有移动，低头看手里一个小小的手机屏幕。她站在那里，没有任何声音，也没有任何可以让我感受到的气息。但是，她却令我不停地产生联想。我以为在看她，其实她的细节我什么也没看到。我只是越过她在的地方，背后的眼睛，到达了一片高粱地。那些浓绿的色彩，像在燃烧，散发出浓烈的清香气息。凉爽到骨髓的的气息环绕着我，冰凉地穿透肌肤，进入我的心脏，像要完全把我征服在一片秋天的时光里…… 　　街上的人逐渐少了，地上仍然有人们随意丢下的废物。我再次想到“混乱”和“不洁”。这是令人不舒服的两个词语。“时间就这样耗着去了，我一生那么多的时光就这样被耗走了。”这么想着，有些悲伤。悲伤这个词语，让内心滋生了更大的悲伤。刚才，那个女子模糊的脸，由此引发出来的照片，变成一个清晰可见的人，从远远厚厚的尘埃的迷雾中，走出来。她在时间的某处，沿着一条街道朝我走过来，她并不知道我在何处，也看不到多年之后，我现在的这个样子。我从没有遮掩过自己存在的地点和时间，但这丝毫不等于她能看见我。 　　我坐上了七路公交车。车瞬间启动，带着我奔跑起来。那些人，那个标志性的站牌，在和我拉远着距离，最后我的眼前闪出去。那离去的一瞥，我看到那个人身上是一件水蓝色衣服，像浮出的一道光飘过宽阔的街道。在客车的奔跑中，它疏远了我。我的心境里的出现了少年的影像，我爬上一棵高大的白杨树，耳边是大片绿树叶集合在一起的哗啦啦的响声，我心中仿佛埋伏了千军万马。我攀援到树的顶端，双脚踩着的树枝颤巍巍的。整个身体，在轻微的晃动中，我机敏而警惕地保持着不发生任何意外。那一刻，历险的生命感觉，让我对内心一些隐秘的梦想，产生了巨大的好奇。 　　客车底板在我的脚下颤动，有很多物像从车窗两旁，跟随时间从我的身边闪过。客车代替了我的双脚，代替了我脚丈量过的路程。我和司空见惯的这个街道的固定物变成了一种速度里的错觉。这时，一些东西在知觉里复活。我忽然觉得，自己在时间里穿越。那些站立的电线秆子、排列错落的建筑物，它们以隐秘而惊醒的眼光偷偷看着我，而我像一个浮出水面，即将上岸的偷渡客。有一丝惊喜，从我的面容里爬出来。仿佛在说：嗨，这家伙，他发现了什么奥秘？！ 　　我在每天熟悉的站牌下了车。七路客车从我眼角余光里，缓慢开过去，几秒种之后，它加速从视野里消失了。又一群人出现在我的身边，从我站立的地方，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开。这个时刻，我成了自己的焦点。我从这个视角里转移出来，看着街道上开过一辆洒水车，湿漉漉的水成为一片具有强大力量的薄板，弯成好看的弧度，覆盖到青灰色的地面上。一种湿重的气息迅速朝我弥漫过来…… 　　我似乎有了另一种醒悟，迈着大步朝前走去，头顶上的树叶在脚下落满影子，像一片片闪动的云彩，绕着我的脚步。我扯了一下前襟皱折的衣服，抬眼看到一个人朝我走过来。一团夏天绿色样的衣服，像初秋挥动着的一面旗子。我的记忆，再一次从那片色彩里，回到过去的某个时刻。 　　也许我并不清楚一种色彩如何降临到我心中的，也不知道我，在那样一个时刻，它专选了我与这个世界互通有无的内容与形式。但是，我知道我和这个世界的确有了一种更远端的际遇。这个时候，我看到自己少年出走时，脸上出现的一种光亮。


　　　　　　　　　　　　　　　　 2013年8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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