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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回不了故乡的灵魂

2021-12-23叙事散文曾经沧海
母亲是父亲用山歌唱来的。六十年代初期,父亲在巫水河上撑船放排。船抵洪江,见有女人在河边洗衣服,露出白生生的手臂,多情的父亲就冲着洗衣女唱起了家乡山歌。父亲唱人生、唱爱情、唱青山绿水,唱花红柳绿,山歌像一缕春风,吹开了一个女人的心扉,也拽走了……
   母亲是父亲用山歌唱来的。
  六十年代初期,父亲在巫水河上撑船放排。船抵洪江,见有女人在河边洗衣服,露出白生生的手臂,多情的父亲就冲着洗衣女唱起了家乡山歌。
  父亲唱人生、唱爱情、唱青山绿水,唱花红柳绿,山歌像一缕春风,吹开了一个女人的心扉,也拽走了一颗痴迷的心。
  父亲唱道:
  天上落雨打大雷
  一日望妹几多回
  山山凹凹望成路
  路边石头望成灰
  母亲停止了搓洗衣服的手,抬头望一眼河面。早起的红霞弥满绛红,水上涌起耀眼的红潮。水鸟贴着水面疾飞,呼侣唤伴,幽灵般闪进了岸边的水杨梅丛中。
  母亲瞭一眼这水上的汉子,脸上涂一抹朝霞,这红霞跟着无声地荡漾开去。母亲也回应了一首:
  一路歌声一路云
  情妹只望同哥行
  一路高山一路水
  要我丢哥万不能
  接下来彼此一唱一和,竟是那样合韵合拍,命运中的红线,似乎在那一刻连接得越来越紧。不管是仓促中的约定还是尘世中的缘定,母亲毅然绝然地跟随父亲来到乡下。虽然穷山恶水的乡下远没有山歌中唱的好,但母亲深信这一生跟定这位会唱山歌的男人不会有错。
  入乡随俗,母亲试图改变自己的角色,除了那一口地道的城里话音没多少改变,其它的都随着岁月的流逝逐渐改变。她绾衣扎裤挑粪积肥,赤着脚杆栽禾打稻。累了困了,撩起衣摆拂脸抹脖擦汗,也全然不顾白白的肚皮露在外面。谁惹恼了她,她尖着嗓子跳起脚跟骂娘骂祖宗,脏话粗话一摞一摞只管骂得出口。
  刚到农村时,村里人不免要揄挪母亲。母亲见村里人吃鲜嫩的冬笋,就问怎么能得到冬笋。村里人说用锄头敲打竹树,冬笋就会从竹树上掉下来。母亲信以真,竟跑到竹林里笃笃敲竹树。自然是没有冬笋掉下来,只落了满身的竹叶,惹得村民哈哈大笑。父亲说,你以为挖冬笋容易,第一要看土壤的肥瘦,第二要看竹叶的稀密,第三要看竹鞭的走势,这是男人干的事,女人别问,安心唱你的锅碗瓢盆曲吧。母亲竟不服气,硬是跟着父亲学会了挖冬笋,每到冬季父亲和母亲就有大筐小筐的冬笋出售。
  夏天,村民三三两两地潜在河滩上捡螺。母亲也要去捡,村民就唬她,河里潜伏着好多水鬼,专门拖女人的脚。母亲不会游泳,怕水。但她想吃螺,也想卖螺挣钱。母亲开始在河滩边上水浅的地方捡,捡一些壳厚肉小沙多的呆螺,她没办法捡到那壳薄肉多沙少的滩螺,因为滩螺生活在急水滩上,女人是捡不到的。终于挡不住滩螺的诱惑,她不知不觉走向急水滩走上。河滩水涌浪急,人很容易被流水冲倒。母亲像一只落水的岩鹰,张开双臂像亮着翅膀一样保持着身体的平衡。母亲终于稳不住身子被流水冲走了,她拼命地挣扎、呼救,好在她命大,最后被一块礁石挡住了。她爬上了礁石,索性又捡起螺来。她惊奇地发现,在水流湍急的礁石缝中,远比浅水边的螺多,手一伸就抓住满手掌的螺。这样,母亲捡到的螺不但能供给餐用,还能出售卖钱。
  母亲也有让乡下人羡慕的地方,七十年代流行织毛衣,母亲不但会织毛衣且手脚麻利,五个晚上就能织一件。她不但给家里人织,还给别人织。给别人织一件毛衣收取五元钱的手工费,几元钱可以给我交学费,可以买得油盐酱醋。晚上,一轮朗月挂在中天,天地间几分朦胧几分清晰,为了省下一点灯油,母亲舍不得点那盏自制的炼油灯,手指挽住绳线捏着针签,那手指穿梭一般钻出钻进,看得人眼花缭乱。那整齐细密的针脚,大小均匀,横竖有致,很是好看。母亲织毛衣就像键盘上的盲打,心到手到,手到事成,睁着眼和闭着眼有意识无意识编织都是一个样儿,编织毛衣被母亲幻化成一种神奇的艺术,而这种神奇的艺术非一般人学得去偷得走。
  母亲来到乡下,以后再也没有回城探过亲。母亲的前夫是航运公司的职工,经常驾驭大船下常德抵洞庭,一去就十日半月,若遇风浪大船遭险,一月两月也难回家一转。母亲虽然过着吃穿不愁的悠闲日子,却受不住聚少离多的寡寂煎熬。当初母亲和父亲相恋,外公外婆跳起脚的反对。母亲痴情难返,铁着心抛却亲情来到乡下,以致后来外公、外婆去世母亲也不敢去送葬、吊唁。每当外公外婆逝世的忌日,母亲总会朝着东南方向,烧几沓纸钱,插几柱香,嘴皮一阵翕动,像在祈祷,又像在忏悔?那眼泪就像断线的珍珠,簌簌地掉了下来。
  母亲只活了67岁,2009年夏天她得了癌症。母亲临死前拉着我的手说,当年她跟着我父亲跑到乡下,现在想起来,不知是对还是错。但事过境迁,懊恼后悔都无济于事,但与外婆外公天涯阻隔,老死不相往来,以致生不能尽孝,死不能守灵,入土不能扶柩,绝对是个错。这错今生今世是无法弥补了,只待来生再向父母叩头谢罪了。她死后骨灰务必请送到城里去,埋在外公外婆的身旁,她生生死死是父母的儿女,躺在父母的怀里,才是永久的安宁。
  但母亲的夙愿未能实现,骨灰没有葬到外公外婆的坟旁,成了回不了故乡的灵魂——父亲霸蛮不准把母亲的遗体送去火化,坚持要把母亲埋在乡下。父亲说,母亲生是乡下人死是乡下鬼,他生生死死离不开母亲。父亲百年归世时要和母亲埋在一起,母亲生前害怕寂寞,到了地府阴曹同样害怕寂寞,没有父亲的陪伴,母亲终究是个找不到归路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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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本帖最后由 曾经沧海 于 2013-3-20 14:50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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