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祭坛

　　好多人梦想有一个地方，一个属于自己的地方，可以安放灵魂，梳洗心扉，不必要大，但要静，或者不必要太静，可以有来有往，但是在来往之间江湖两忘，相安无事。我也梦想有这样一个地方，一个属于自己的地方，一个可以安放灵魂梳洗心扉的心之园所。之所以产生这样一个想法，源于史铁生的《我与地坛》。
　　地坛就是祭坛，用来祭天地敬鬼神，祈福避祸。这样一个地方，在经历了一段长久时光之后，变得寂廖肃穆，被人遗忘。这样一个地方，这样一个时代潮流中的落伍所在，在经历了一段长长的时光之后，并没有被完全遗忘，还有人记得它，莅临它，与其共处，与载于其间的阳光、树木、蝉鸣、鸟驻共处共享，享其安静，享其自然，享其你来我往之后的江湖两忘。
　　落伍是一个容易让人悲观的词，是一段容易让人悲伤的灰色地带，这片地带容纳了许多生灵，承载了不可承受的生命之轻，比如身体的残疾。
　　在这片灰色地带里，史铁生成了一名落伍者，因为身体的后天残疾，在他20岁的时候。如果一个人先天残疾，没有参与过健康人的活动，没有享受过健康人的快乐，没有体会到由于某一处短板，而少盛了生命之浆，或许情况会好些。可是他恰恰不是，恰恰参与了，也享受过健康人的快乐。如果没有发生那场变故，他原可以和其他健康人一样，凭借着一块又一块相对完全的板块，筑成一叶扁舟，朝着理想的彼岸扬帆远行，度己抑或度人。可是忽然之间那块板被抽掉了，或是破损了，猝不及防，以他无法接受的形式。这一叶舟真扁了，被厄运压扁了。被厄运压扁的史铁生成了一名落伍者。
　　眼瞅着当初的玩伴一个个顺理成章的上学、恋爱，成家立业，史铁生进入了生命的暗夜。那是怎样一种感觉呀，看不到方向，看不到光明，看不到出口，人整个陷入泥潭中，无力无奈。这种场景我在电视中看到过，是动物世界里的一个画面，一头野牛被狮子围困，失足于泥淖中，一点一点陷进去，先是四足，然后是臀腹，最后是头角，最令人心悸的是它最后的眼神，露出一种无奈，一种留恋，一种深到骨子里的悲伤，足以将人心击碎。没有一种生命喜欢以这种方式离开，也没有一个生命向往以这样的悲伤告别，告别蓝天，告别白云，告别绿树，告别阳光，告别母亲，告别伴侣、儿郎。史铁生像那头野牛一样被命运的猛狮围困了，也露出那样的眼神，也有过那样的悲伤，也面对那样的残酷，也想到放弃生命，甚至只是想快点死，而没有心思去想以什么样的方式与活世告别。
　　我被震撼了，被那头失足的野牛震撼了，被失落的史铁生震撼了，被生命的苦痛震撼了，这种震撼不是疾风暴雨，而是初春的嫩芽，或是伤口愈合初生的新肉，刺痒得入心入骨，遍及身体里的每一个芽胞，每一根纤维。透过这种震撼，我试着把自己投放进生命的河流里，把心拿出来，洗一洗，晾一晾，把里面的每一个小格子擦拭干净，然后归位，就像史铁生在地坛里所做的那样。
　　我不是史铁生，没有经历过他的苦难，也必然不会有如他那样深的悟彻，关于生命，关于生死，关于苦难，关于生命的点点滴滴，枝枝杈杈，可是我可以体会他的悟，体会他的彻，并借此观摩人生、生命、生活，诸如此类。这种体会和观摩我可以诉诸文字，像他所做的那样，我手写我心。
　　史铁生写了，用其手写其心。他的心归于地坛，归于那个安静的所在，在那片所在里，他发掘了自己，发掘了生命，也发掘了生活，延展了生死；在那片所在里，他同样发现了母亲的苦心，发现了母亲的苦难，发现了49岁早早离世的母亲生前深深的爱意，苦苦的温暖；在那片所在里，他遇见了小孩子，遇见了中年夫妻，遇见了长跑者，遇见了歌唱者，遇见了女工程师，遇见了鸟，遇见了虫，遇见了树，遇见了落叶，遇见了小径，遇见了光阴，遇见了光阴里的沟沟坎坎，起起伏伏，这种遇见不仅仅是简单的遇见，不仅仅是同一片时空里的你来了，我也来了，也不仅仅是遇见之后的你走了，我还在原地，在这种遇见里，最为可贵的是一种姿态，一种可以低到尘埃里的姿态。
　　是的，可以低到尘埃里的姿态。我曾经一度讨厌泥土，讨厌一切尘埃，可是在经历了一段长长的时光之后，我发现，我所讨厌的那些东西并非一无是处，而是各各有着神性的光辉。这种光辉是如此安详，让人安静，让人温暖，如沐春光。我在史铁生的文章里看到了这种光辉，读到了这种安静，体会到了这种源于心底的安详和温暖。在这种体会中，我意识到，应该感谢文字，感谢这些符号后面蕴含的心灵光辉。
　　史铁生也感谢过文字，感谢文字为他的生命安上了新的羽翼，借助它们，他在地坛里找回了迷失的心，找回了迷路的自己，找回了生命的本原，找到了通往生活的路口，然后摇动轮椅欣然启程。透过文字，他得以梳洗自己，梳洗过去，梳洗生活，也思考生死。他把这些梳洗和思考记录下来，与人言，与己言，却唯独无法与母亲言。他悔对母亲，感恩地坛，那里是他的心之祭坛，是他一个人的。
　　几年前我曾去过北京，却没有去过地坛。写到这里心里忽然产生了一个想法，如果以后有机会去北京的话，一定去地坛看看，去里面走一走，在史铁生走过的地方看一看，看看那里的树，那里的鸟，那里的人，那里的小径，那里的蓝天，那里的微风，那里的阳光，那里的每一个起伏波谷。最好是找一个树荫处坐下来，想一想，或是什么也不想，就那么坐着，像他当年那样，无我无他，默然心祭。
　　 [ 本帖最后由 青衫子 于 2013-4-17 19:52 编辑 ] 史铁生, 我与地坛, 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