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单地铁站有多少盏灯

西单地铁站有多少盏灯

李辉


    如果身边有一件事，大家都熟视无睹，而唯独你一个人知晓其中的秘密并据此有些特别的发现，你会不会有一种优越感和自豪感呢……
    每次走过路过西单地铁站，看着身边几百上千川流不息的乘客，我的这种感觉就会油然而生，走起路来都会比别人趾高气扬一些。
    因为我知道一个关于西单地铁站的秘密。我敢打赌，这个秘密，你去问走过路过西单站的乘客，一万个人里面恐怕也不会有一个人知道。
    这么说吧：我知道整个西单地铁站，包括A、B、C、D、E、F1、F2、H、J1、J2共10个进出口通道以及进出口之间的联络通道，一层进站大厅、1号线站厅、4号线站厅，1号线换4号线的换乘通道、4号线换1号线的换乘通道——分别、总计，有多少盏灯。
    北京的地铁站里，除了人多，就是灯多。而人们一般只注意被灯照亮的脚下的路，不会去关注灯本身。

    来北京之前，我从没见过这么多这么密集的灯，每个地铁站，都能赶上我们老家村子好几个白天那么亮。  
    我们村一共将近100户人家，就算平均一家有8盏灯吧，全村一共有800盏。村子的白天和黑夜，全村300多口人每年每天的生活作息，就在这800盏灯此起彼伏的明明灭灭里隐隐闪闪。
    西单站里的灯比我们村子里灯的总数多得多。
    我跟在北京打工的同村邻居李老三说出这个数字的时候，他吓了一跳。
    更不用说王老大夫妇了。

    我在西单站里数灯的那几天，北京正好有全国性的重大会议召开，安检十分严格，地铁站口、安检区、通道、站厅内随处可见安保执勤人员。我不希望他们注意到我。如果他们询问我不坐车不出站在站里来来回回上上下下干什么，我该怎么回答呢？我说我想数数西单地铁站里一共有多少盏灯？可是谁会相信我的话呢，他们要么会认为我在撒谎，要么认为我的脑瓜有问题。
    其实我真的只是单纯地想知道：西单站里的灯，相当于我们老家村子电灯总数的多少倍；西单站一天的用电量，能供我们村里最节约最省电的王老大夫妇用多少天。

    要想数清楚西单地铁站里一共有多少盏灯，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在5天时间里连续去了5次，总共花了六七个小时数灯，才算基本数清楚。

    第一天，我开始数1号线站厅里的灯。站厅顶部每一排有9组灯，每组有3个。我从站厅西侧往东侧数，仰着脖子，走着S形，“1排9组，两排18组，3排27组，再加上两组两个的……”
    正数着，突然，一个温柔的南方普通话的女声在我耳旁响起：“大哥，请问一下，去大望路站是坐哪边的车？”
    下意识地，我仰着的头不得不低下，身旁是一位打扮入时的姑娘。她可能看我不像其他乘客那么匆忙，所以拦住我问路。
    我的目光赶紧找到她的眼睛：“嗯，右边，对，右边的车开往大望路、四惠方向。”
    “大哥，那到大望路还有多少站啊？”
    这妹子，你问得倒轻松，我一时哪里说得出，我不也得数嘛。
    “有没有10站地？”
    “从西单到东单是4站，从东单到国贸是3站，国贸下一站就是大望路。对，一共是8站。”我掰着指头。
    “哦，谢谢。那是不是需要20分钟，我有急事。”
    你有急事，我的事就不急吗？
    “嗯，没问题，20分钟能到。”
    “谢谢啊大哥，谢谢。”
    再谢也没用，10，4，3，8， 20……数数时最怕被不相干的数字打扰，刚才数到多少排我已经记不清了。

    第二天再数灯时，我长经验了：任谁跟我说话，我都装作没看见没听见，再漂亮的姑娘也不行。
    1号线站厅南北两侧两个站台边缘的顶部，沿着整个站台各有一排灯。我开始数南侧站台的一排，从东到西，我依旧斜仰着脖子，一个一个地数，小心翼翼地不让视线离开。因为一个个灯一字排过去，中间并没有隔断也没有任何参照物，视线一旦离开，再回去数时，很难判断刚才数到了哪一个，再从哪一个接上。
    还好，我数到第30个时，一直没有人向我问路。
    数到第35个时，没错，是35个，我突然想打个喷嚏，特别想。
    总是仰着头，就会想打喷嚏。
    可我不能因为一个喷嚏而前功尽弃。我仰着头，张着嘴，使劲睁眼盯着第35个灯……我盯着灯，周围的乘客盯着我。
    可是，每一个打过喷嚏的人（谁会没打过喷嚏呢）都知道，打喷嚏时没法不闭上眼睛。
    最终，我只打了一个喷嚏，而不是像大多数时候一打打两个。
    就那么一瞬间，我的眼睛闭上了。
    我清楚地记得我数到了第35个。
    只是当我再睁开眼睛时，我看到那一排灯都长得一模一样，我根本无从判断哪一只是第35个。
    我只好退回到站台最东边，痛痛快快地又打了两个喷嚏后，重新开始数。
    这一次，我数到第30个的时候，停下来，以自己双脚站立的位置作为定位参照，对应好第30盏灯，然后低下头，转一转脖子，缓一缓眼睛，继续数。
    这样又停了两回，我总算数到了站台最西边。这一侧站台的这一排灯，一共有122盏。
    北侧站台的灯跟南侧应该是对应的，也是122盏。为了保险起见，我用同样的方法到北侧站台也数了一遍，没错，是122盏。
    南北两侧站台一共就是244盏。
    244盏灯，这要是让王老大夫妇知道了……
    不过，这还只是整个1号线站厅里灯数的一小部分。

    第三天，晚上8点多，我避开下班高峰期，开始数1号线换4号线、4号线换1号线的两条换乘通道里的灯。
    在站厅里数灯，方便之处是场地相对宽阔，可以随时停下来，只要避开上下车乘客的必经路线，基本不会影响到别人。可是在通道里数灯就不同了，通道宽度有限，而且人群始终处于移动状态，不用说停留，哪怕脚步稍稍慢一慢，都会打破身后乘客原本保持的默契速度。开车时有路怒族，步行时也会有，脾气好的睥睨鄙视你一眼，脾气差的暗地里诅咒你一声。
    为了防止影响到别人，我进入换乘通道后，马上紧靠右侧墙壁前行，同时尽量与同行者保持同步。
    我像行进队列中的士兵始终注目标兵一样，脑袋最大限度地忠诚地扭向左上方。我在前进，可我的队列只有我一个人，我的标兵是头顶一排排的灯。
    直行，圆柱形灯管11排，每排2个；
    拐弯，圆形灯3排，4列；
    直行，圆柱形灯管33排，每排2个；
    上电梯，圆柱形灯管左右共10排，每排2个；
    拐弯后直行，圆柱形灯管28个，圆形灯33个；
    下电梯……
    终于数到了4号线站厅。
    然后，我从4号线站厅，再进入换乘1号线的通道，一直数到1号线站厅。
    为了防止数错，我把这两条线路，又重新走、重复数了一遍。
    还好，因为目光和心思都集中在头顶的灯上，我没听见也没看见别人异样的言语和脸色。

    第四天，第五天，我又分两次，数清了所有进出口通道和通道之间联络线的灯数。

    我跟李老三说，整个西单地铁站，除了站内各处广告灯箱、各个指示牌里被围挡起来的灯，除了地铁工作人员的办公室、休息室里的灯，当然也不包括女卫生间里的灯，我能够看得见、数得清的灯，总共有3510盏。
    “有四个半咱们村子那么亮。”李老三说，“3510盏灯，这要是让王老大和他媳妇知道了……”
    王老大和他媳妇是不会知道了，他俩已经去世很多年了。

    王老大家是我们村里最贫困所以最节省的一家，家里一共安了两盏灯，可是经常连一盏都舍不得用。
    夜里，行动不便的王老大上厕所，没开屋里的灯，摸摸索索走到院子里。那一夜，院子里不用说月亮，连星星也没有，王老大绊倒了，铁锨、耙子、锄头，一堆农具，他一头栽了进去。
    直到早晨天亮，不用开灯就能看清院子里的一片血红时，他媳妇才发现那片血红。
    已经来不及了。
    不到一年，王老大媳妇追随着他去了。

    “我看地铁里根本用不着这么多灯，去掉一大半都够亮的。”李老三说，“从早晨5点亮到夜里12点，一天的电量，够王老大家用一辈子。”
    “你也不能那么说。你想想，这地铁站一天要进进出出经过多少万人，3510盏灯，照亮了多少人出门和回家的路。”
    “嗯，好像也是。”
    “王老大和他媳妇就是没赶上好时候。”我说。

    我不准备再把这个秘密分享给别人。因为别人即使知道了西单地铁站有多少盏灯，也不会知道王老大和他媳妇的故事。
    可我身旁的李老三，倒是趾高气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