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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走来走去的雨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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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下雨了,我不担心院里惺忪的炉火,和刚劈好的柴,我担心天上的星星一颗一颗被浇灭,还弄滑了邮差经常爬的那道坡。

如果星星还在,母亲的梦就是完好的,她像母鹿一样安祥地睡觉,粗布棉被微微起伏,有时梦呓,是含混的父亲的名字。可是雨夜潮润,母亲的梦就会涩滞打滑,半夜里,幽幽的叹息升起,像院里喇叭花此起彼伏打开的声音。

童年的雨,从来没有落在我和弟弟身上,只打湿母亲眼眸和背。她躬着身子,在冒烟的厨房和西屋之间跑来跑去,摆好饭菜。她用塑料布遮着我和弟弟的头,踩着拖沓的泥水,送我们去学校。她踮着脚尖在院子里跳跃,避开一个个小水洼,端着塑料盆喂鸡,喂猪。她戴着斗笠和蓑衣,在南洼的自留地里,刨开一个个小窝,种下豆角和南瓜。她看着我和弟弟在檐下接雨,用手指戳雨泡,她对着一院琐碎的雨幕发呆。

那些雨,如果能落地成字就好了,我知道妈妈喜欢读。

我扭回头看看母亲,问:妈,邮递员什么时候来呀?

我不盼望信,我盼望母亲看信时的笑,像弯弯的月牙,在字句里轻轻浮起, 连同月牙周围浅柔的光晕。
母亲说:等天睛就来了。

那时,南风起,在灰暗天空掀起一角干净的蓝。雨知趣地退后,我和母亲都向门外张望,只有弟弟嘟嘟囔囔:下一点雨就不下了,还没去抓西山的龙虼蚤呢。


2

那场雨什么时候开始下的,竟然不知道,像数学课上难以求证的无解方程,放学的时候,雨还没停。

县城一高的下课铃声,很隐蔽,只是短促的一声。但同学们都为之一振,身形高出许多,手在抽屉里窸窸窣窣摸索,碗筷发出轻脆微响。老师悻悻扔掉粉笔头,整理好讲义,在讲桌上重重一磕,拂袖而去。我们像鱼一样游出教室,冲向百米外的食堂。

雨如软烟的帘,漫无边际,操场和树木都静立在雨中,楼上楼下教室里蹿出的学生,却像突如其来的风一样,挤乱雨脚。吃饭得排长队,无暇顾及其它,早去是唯一道理。只是食堂门口的小土坡,泛着亮光,湿滑如蛇。

男生们先是退后几步,助跑,箭一样冲上去,脚步拖出长长泥痕,女生都在后边犹豫。我缩着脖子,怀里揣着碗和勺子,怯懦挪动步子,脚底如树木生出根须,抓紧泥地,亦步亦趋。但还是在临近坡顶时,脚下一滑,一只手下意识按在泥里。乡下小摊上买来的运动鞋,湿沉且薄,一点也不防滑。

“来,手给我。”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我抬头,竟然是他。

我无数次上课时,把目光偷偷瞥向那抹微卷的头发。我穿了一件崭新的白衬衫,进教室时费尽心机,从他袖口镶白边的蓝夹克身边走过。我磨磨蹭蹭整理书包,跟在他和一群嘻嘻哈哈的男生身后下楼,盼望他回头看。

按概率学分析,一班七十五个人,每天两两相遇的概率只有近三千分之一。

但现在他就站在我前面,还向我伸出了手。而我一只手按在地上,满是泥污,另一只手端着饭碗,碗里还有一罐头瓶母亲腌的咸菜。

那场雨,在我心里下了整整一个秋天。直到毕业,我对他再无期待。

我的青春是纸糊的灯笼,只有黑暗里虚张声势的美,我的爱意是纸里透出的朦明,经不起一场薄透的冷雨。


3

雨在夜里,有一种检索灵魂的犀利。

它敲打万物,也敲打人心。它滋润山河,也渗透自身凉薄。当我们聆听它时,它已窃取人间全部秘密,它不说,只有禅意而生动的滴答,是泄露,亦是掩饰,是接纳,也是回避。

夜半听雨,那人都是孤独的。那怕此刻正枕在一个人的臂弯,那怕鼻息扑面,锦被环伺。雨声构筑的隐秘通道,指向内心无可抵达的角落,爱够不着,恨也够不着,如秋日树梢最顶端的一枚果实,只能静等时光慢慢摧毁,无力且忧伤。

可那晚,当我聆听深夜的雨声,内心却洁净而安然。因为,我和雨,都在黑暗里。中年人的安全感,也许就来自这些:不必见面的交心,不必设防的陌生,我如雨,无须交待来路和归处,雨如我,随手倾倒的烦恼会在天亮时,了无踪迹。

他在半夜醒来,睡意还未消,听见窗外扑扑簌簌的响声,茫然问道:下雨了?

我说是。

他懊恼地咕哝着,昨天刚洗的车。说完,又翻身睡去

我脑海里,却是草木低伏的温顺,万山千壑的雀跃,在无边广大的喧嚣和无边广大的静默里,灵魂走上前去,和一段旧年的雨,相识,拥抱,重逢。

人在这个世界上,都是孤独的。雨也是。它们有时可以不分彼此,有时,却无比清醒地守着边界,即便一个紧挨着一个,也拥挤而有秩序,肃然且端庄。

夜来了,雨来了,人间落满诗句。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这样的句子,乍听鲜暖,后来才想到,杏花一定是雨做的,被深夜无眠的人采摘,在清晨趁新鲜卖掉,连同他们手纹里的孤寂。

谁会采摘孤独人的表情,在人间贩卖,它在夜晚是泪,黎明是笑,如带雨杏花。


4

公公去世的时候,是一个雨天。

雨下的不大,雨脚紧,像公公中正的略略急躁的脾气。

公公一生知书达礼,写得一手好字,也做一手好饭。年轻时当老师,每天徒步跑十几里到学校给孩子们上课,下课或放学,孩子们围在他身边问这问那,他耐心一一回答。学生写的作文,每篇都要在后面跟上批语,有时比作文还长。义务给学校出黑板报,给乡里写宣传标语,小楷,细密而有致,大黑,方正又坚实。暮年时坚持给其它行动不便的老人分送《老人春秋》杂志,穿一身褪色的青黄中山装,推一辆咣啷作响的飞鸽自行车,在大街小巷缓慢穿行。

公公的灵柩在院里停放,许多素不相识的人也冒雨前来凭吊,一问,才知道是公公生前的学生,或他曾经帮助过的人。

婆婆衣着整齐,坐在乌黑的棺木前,向来人轻轻点头还礼,扭头和几个街坊若无其事地说话,说的最多的一句是:他一走,以后每个月也没有工资可领了。说完,长叹,全是对日后生活的担忧。

公公的工资本一直捏在婆婆手里,公公所有证件、票据、红本本、绿本本都在婆婆手里。公公口袋里的零花钱,不超过二十元。公公在这个世界上,是一个赤子,管理权、注释权、说明权和使用权,都在婆婆这里。

公公去世后,从家里的一只大缸里,翻找出了数十件新衣,夹的,棉的,单的,毛昵的,涤卡的,有些地方已经生长霉变的黑斑。衣服都是孩子们给公公买的,却从来没见公公穿过。婆婆把它们藏起来,防止公公穿上出去招蜂引蝶。公公身上经常穿的中山装,领子和袖口都破了,线头向外掉着,长短不齐。

公公晚年得了肺癌,经过残烈的放疗和化疗后,接回家里休养。他的背被放疗的射线烤焦了,黑黑的一片,澡堂搓澡的人都不敢给他搓。

他不想麻烦孩子们,每天扶着栏杆一步一步挪下楼,在小区的花园里坐一会,时间稍微长一点,婆婆就追下来探询究竟,怕他和哪个女人说话,忘了回家。

去墓地的时候,雨越下越大,婆婆热切地拉着老家的几个老姐妹,留在家里陪她说话。

外面细雨如哭,给这个来去空空的人送行。

但没有一滴雨,能同时打湿两个人的眼睫,相伴一生的人也不能。


5

朋友去成都旅游,天天在朋友圈晒美图美食美照,回来后又赞不绝口,余生最大心愿,便是像杜甫一样,在成都建一座草堂,花径缘客扫,隔篱尽馀杯。

我掏出手机说,看看,成都天天都在下雨,附近还频发地震,哪儿宜居。

儿子在成都上大学,我的手机天气预报里,成都是默认城市。

每周给儿子通话,给他寄雨伞,雨衣,被子,暖宝,四川境内大大小小的地震,知道后第一时间和儿子通话,发地震小常识,叮嘱他晚上灵醒一点,别睡太死。

儿子一一答应,拍照片发给我,打着雨伞的,躺在棉被里的,回应我的关切。

儿子上大二那年,趁十一长假,去成都看他。又是阴雨霏霏的天气,城市湿润而洁净,街道泛着透亮水光。公交车拖着庞大身躯默然行驶,路边树木乌绿苍古,阴翳如云。楼宇的阳台上,谁家的院墙上,不时伸出繁茂蓊郁的三角梅,花枝垂拂,花朵艳红,娴静而浓烈。人们悠闲在街上行走,打伞或不打伞,脚底都安闲从容。街边茶馆和麻将馆随处可见,安静和热闹交替,勾画出俗世生活的自在随性。

雨自由地下,自由地来去,在这个城市,它是不受束缚的,属于这个城市也行,人们早已习惯有它,不属于也可,随时离开,阳光便会爽快地替补过来。

在成都几天,还遭遇一次余震,震源在绵阳,4.3级,绵延一百多公里,传到成都时,只是感觉到大地轻轻摇晃了两下,我大惊失色,急欲逃出宾馆时,被儿子拉住。他拉我走到窗口,外面依然车水马龙,市声如沸。成都人已经习惯了大地母亲偶尔的律动,处惊不变。

从成都回来,心安了许多。成都的雨,和重庆的雾,黄土高原的风,东北的雪,没有什么区别,它们是一方水土的个性标签,浪漫且独特。

再吃县城里的四川火锅,忽然一下子尝出区别,同样的火锅底料,同样的配菜,同样四川人开的店,滋味总似有某种缺憾,也许,没有那些个绵软雨天的催化,连辣椒也不能辣的尽兴,像少了势均力敌的对手。

儿子发来的照片里,依然有雨,但他的笑容里,已有成都某种气定神闲的意味。忽然很想谢谢儿子,一直以来,不只是我在担心他,也是他在成全我,一个母亲无处安放的爱。而成都的雨,是一个多么柔软的媒介。


6

夜半,听到敲门声,率性而细微,像小鸟剥啄。啪,啪,隔一会儿又是两声。拉开吱呀的木门,一团漆黑里行走着雨。一会,又有微微敲窗声,推开方格的小窗,一霎清凉里裹挟着雨。

从少年到中年,一次次跑去开门,一次次空无一人。雨从不接受我的邀请,不像月光翻过窗棂,入室长谈。不像星星长久而深情的凝视,传递几万光年的情意。走来走去的雨,走来走去的大地和人间,它只是路过。

信手敲敲门,推推窗,不期待回应,也没有停留的打算,只是摸摸窗棂上的花纹,看看门缝泄露的灯光,吹一下指尖上的灰尘,继续走,像参观一个偌大而古老的庭院。

屋子里那个醒着的少年,那个一次次跑去开门,一次次殷勤探看少年,终于知道这是一个美丽的错误了,她蹒跚着转身,熄了乏倦的炉火,倒了桃花的茶盏,独自喝温和的酒,甚至收了暮年的草垫。

都是过客啊,何必期待温暖,长远,花好月圆。

雨在大地上走来走去,从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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