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青

　　这个春天，我是被柳树上一声鸟的啼鸣唤醒的。那是一只叫不上名字的玄背红羽的小鸟。它就站在晨曦初露的窗外，在那万千条鹅黄嫩绿的柳条间，说着只有不远处另一只小鸟才听得懂的语言。眼睛一霎间被近前的景象镀亮了，心想，哦，春天已然来临了。

　　总觉着今年的春天似乎来得要早一些，惊蛰才刚刚过去，乖张的北风便收拾起行装匆匆而去。几陈强劲的东风吹过，天气便转暖了。许多年了，对于像我这种一向是只对年月日分秒时感兴趣，而几乎忽略了春夏秋冬四季的人来说，今天这次不经意间的一瞬，就与柳树稍头的春天邂逅了。心里的一根弦忽然就被拨动了，竟有了些初恋时的感觉。我不是漠视季节的更替，也不是逃离了阴晴风雨的去来，只是为了生活奔波忙碌，极少能停下脚步去看一朵花开的优雅与从容。更不要说听雨观云游春山，也许一场百花的盛筵也只能在梦的边缘饕餮。

　　自从清晨遇到了那只鸣声动人的小鸟，一天的心情都好像浸在春风里一样，步子也松缓轻快了许多，而那心底的春风也一直洋溢在脸上，也许这春天里的笑容也是最容易传染的。不知是春天感染了笑脸还是笑脸感染了春天，而我所见到的许多人的脸上似乎也开着一朵春天。是不是真应了那句“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的诗。

　　黄昏时分，踩着金色的薄暮回到家中，桌上竟摆放着一盘葱绿的野菜。那是父亲从春天的野地里刚刚采来的。婆婆丁、小苦菜像是一双俊俏的姐妹，鲜嫩水灵；菊花芽秀气窈窕；茵陈（也叫白蒿）像是一团轻雾，洁净而又朦胧。看着这一大盘的时令野菜，新鲜得都不忍心下箸了。

　　妻在饭桌上忽然说，那二亩麦子该浇返青水了。是啊，毕竟是惊蛰的天气了。

　　饭后，我从父亲手里接过那盘许久不曾用过的水龙带。妻掮了两张尖头的铲锨，踩着暖暖的薄暮，相跟着走向田野。向晚的风是软的，风中夹杂着丝丝缕缕野草新蒿的味道，吹拂到脸上，也轻送到心底里。坡地里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麦田，那些麦苗像是无数的少男少女，他们眉目清秀，他们英姿飒爽，他们青春勃发，他们一天一个让人惊喜的变化。也许这个三月就是真正属于他们的。

　　我一时都记不起有多长时间没有来过这片属于我的土地了，也许从秋分时节播下种子之后便再也没有来看过他们。而那些麦苗却不曾因我的疏离而幽怨叹息，心生怨恨，他们从生根发芽分蘖到盘根，一步步走来，越过冬天的漫漫长途，经受着风刀霜剑的侵袭，最终以胜利者的姿态，站在我的面前，并给了我一个阳春三月里最灿烂的微笑。我忽然就惭愧起来，为我曾经的失责，更为我曾经的漠然。

　　从不远处的泵房接好水龙带的时候，半轮明月便挂上了南边的天幕。妻也把畦头的水渠修好了，扬头喊了一声，放水吧！我拧开阀门，合上电闸，水泵发出轻松欢快的哼唱。清清的井水便呼啸而出，霎时就把水龙带给鼓胀了起来。清清的井水从水龙带里流出，注入到刚刚刚修好的水渠里，发出哗哗啦啦的声响，像极了一首欢快的田间歌谣。水在渠沟里奔涌，在垄头汇集，然后在麦子的根部铺展开来，把每一棵麦苗都浸润了。土地经过一冬的冰封之后，在三月的春风中苏软，土地的表面会出现许许多多的小裂纹，像是大地上张开的无数张喊渴的小嘴。而清清井水的到来让它们尽情地吮吸，仿佛遇到甘霖琼浆一样，溉水所到之处，田野里到处都是吱吱咛咛而或咕咕噜噜的声响。真的可以想象自己曾经干渴到无以复加时，遇见水后的情形。那些水仿佛就是善解人意的天使，在畦垄间泛着细细的小浪花奔逐向前。得到滋润的麦苗立时就水灵生动起来，像是一个饱饮后的英雄，陡然间生出了万丈的豪情。

　　我扛起锨沿着畦垄巡水，却被妻拦下了，说，就凭你那双眼，跑多少水也不看不见。说着接过我手里的铲锨，提了手灯，一步踏进了麦垄里。很多时候妻就是用这种方式关照我，虽说话语呛呛的，可彼此心里都清楚，那是一份对对方的关爱，这时所有辩白的语言都是空洞无力的，也是不合时宜的，只有接受。看着妻随着水头渐渐走远的身影，心里有种无以名状的感觉一齐涌到心头上来。很多时候我总是忙忙碌碌，但细究起来究竟忙碌些什么却也记不起了，也许忙碌只是一个借口，一个可以心安理得不着家的理由。这种忙碌，让我几乎无视了身边人的存在。上班、带孩子、忙农事，还要洗衣做饭，一日三餐，顿顿换着花样，出门时让我衣着光鲜在人前体体面面。而这一切都是妻子的辛劳换来的。而我对这一切都是心安理得的接受，而妻也未曾有过只言片语的怨言。所以在我的潜意识里，妻为我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天经地义。可静心想想，我又为妻子，为这个家付出什么呢。我愧对这片土地，正如我更愧对身边的这个被称做妻的人。

　　妻巡水回来，似乎有些累了，便静静地袭地坐在我的身边。忽然有许许多多的话想说，可是却不知从哪句开始。只有拉过妻子渐渐变得粗糙的手紧紧地握在手心里。月亮渐渐升高了，过了水的麦田里有着数不清的小月亮，麦苗的叶尖上也挂上了剔圆剔圆的小月亮，皎洁明亮。它们跟麦子相互相偎着温馨而又甜蜜。细听着夜晚的微风轻唱，静听着渠水漫吟，妻慢慢把头靠在了我的肩头，心里忽然就有种初恋时的感觉在涌动。

　　远处的铁路上有着列车匆匆驶来，又疾疾驶过。深树丛中有不知名的鸟声轻声地呼唤着。很久都没有享受这样甜美的夜晚了。真的希望时间能就此停住。妻忽然就挣了身子站了起来，说，跑水了。是的灯光照处，不远处的畦垄已经决了堤口，水正向另一侧漫过去。我跟妻铲了土，堵住了缺口，可没成想就在前面又有开口的地方。妻提了灯快步往前跑着，急急地喊，这儿跑水了，这儿也跑水了。我分明能听到妻子这轻声的喊声里没有焦躁与抱怨，更多的是一种快乐与愉悦。

　　我想就让这春天里的水尽情去流淌吧，浸润所有的渴望与期盼，让这返青的季节里处处地肥水美。

--------- [ 本帖最后由 高广永 于 2013-5-6 13:22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