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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如此张望,如此行走

2021-12-23抒情散文剑鸿
剑鸿一十岁那年的春天,一个穿蓝色棉衣的盲人走进村子。我之所以当时就认定他是一个盲人,是因为这个人戴着颜色很深的眼镜,树根一样的手里拄着竹杖,竹杖下端破得开了叉,点在地上,嗤嗤作响。前面有个年轻人牵着他。有几次,盲人的竹杖离开小路,伸进路旁的……
  
  剑鸿
  一
  十岁那年的春天,一个穿蓝色棉衣的盲人走进村子。
  我之所以当时就认定他是一个盲人,是因为这个人戴着颜色很深的眼镜,树根一样的手里拄着竹杖,竹杖下端破得开了叉,点在地上,嗤嗤作响。前面有个年轻人牵着他。有几次,盲人的竹杖离开小路,伸进路旁的桔树地里,敲得几棵小草弯了下去。但是。他马上转到另一边,回到了小路上。这个盲人脚上布鞋的白边,在太阳底下白得耀眼。我一直希望母亲能给我做一双这样的布鞋。
  我的注意力从他们身上转移出来后,我才发现,他们走得真慢,慢得像两尊移动在阳光下的雕像。这种印象,在多年以后的今天,还是那样清晰,仿佛散发着光晕,仿佛他们只是昨天才在我的眼前经过。总之,在进村子弯弯曲曲的桔林小路上,他们的身影和缓慢的脚步,足足挡了我将近50米的路。为了尽快赶回家里听《薛家将》,看看薛刚到底惹下了什么塌天大祸。我绕过旁边的一棵橘子树,一溜烟从他们身边跑过去了。春天的阳光透过新绿的枝叶,纷纷跳过我的肩头。
  薛刚这个家伙是个冒失鬼,专门闯祸,一点也没有薛仁贵、薛丁山的本事,他不但打了张天左和张天右,还借酒大闹京城,气死了唐高宗,真是胆大包天天包胆,这下子薛家一定要完蛋了……我的耳朵贴在收音机的音箱上,想着即将被满门抄斩的薛家,心里充满忧伤,总希望梨山老母什么的能出现,救了他们。母亲从门外走进屋来,拉着我来到隔壁邻居家里。一进门,就看见路上遇到的盲人坐在一条长凳上,阳光透过明瓦照在他脸上,很是肃穆庄重,周围站着很多村子里的女人,唧唧喳喳地说着话。前门婶婶的丈夫前年病死了,她坐在一条小板凳上,仰头认真地听着盲人说话,神情专注而阴郁,眼里似乎还噙着泪水。依照我们乡下的见识,我知道,这个人是个算命先生。
  母亲说,给我的孩子看一下吧。
  盲人问过我的出生年月和时辰,又说要摸摸我的手。我伸出手,心里感到无比好奇,我的手有什么好摸的呢?上面只有我早上吃烤红薯还没有洗干净的黑灰,还有几点上课时留下的圆珠笔汁,那还是我的圆珠笔写不出了,鼓着腮帮子吹笔管时溅到上面的。盲人摸了半天,有时还使劲捏我的骨头,我疼得差点想叫出来,只是看到他很认真的样子,才忍住了。终于,他放开我的手,捻起指头,喃喃自语,然后对母亲说,这个芽崽八字很好,能读书,将来肯定一帆风顺,可以活到九十岁,你这个姆妈将来一定会享福。母亲满脸堆笑。好像真享了福。我心里想,读书好是肯定的,我经常得100分,还要你说。活到九十岁也不长嘛,人家程咬金活了一百多岁。旁边的大妈大婶都说,以后等着享你崽的福吧。
  母亲笑着说,享什么福,我从小吃苦吃惯了,崽好就好。
  二
  其实,母亲从小受苦,我是十分清楚的。
  因为母亲从不隐瞒自己吃过苦,也从来不隐瞒自己吃过什么苦。
  每当黄豆收获时节,别的小伙伴飞跑着玩或者下河洗澡的时候,我总是被母亲逼在一堆小山似的黄豆杆中间,一根根清理出已经打过的豆荚中残留的黄豆。母亲总是说,一颗黄豆就是一颗种子,来年就是一把种子,再来年就是一地的豆子了。我说,不见得吧,一粒豆子,要是被我们吃掉了,就变成屎了。母亲就说,变成屎也能肥豆子。我又说,要是把屎拉到别人家的地里,那就肥别人家的豆子了。这时,母亲就会持一根豆秆挥将过来,说,好好做事,谁跟你磨嘴皮子。
  然后,母亲就一边做着事,一边向我唠叨她小时候的苦难史。那时我不太相信她的话,至少觉得没那么夸张。我晓得她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叫我老老实实做事,别想贪玩。
  她说,她小时候家里很穷,父亲残疾,兄弟姐妹又多,从小就要照顾一大帮弟弟的吃喝拉撒,本来有两个姐姐,但不到十岁就都死掉了。一个弟弟很小的时候发烧,送医院送得太晚,结果救活后成了哑巴。她还说,她的爷爷最是重男轻女,就自己一个孙女,刚进学校的门,就把她拖回家干活。十二岁那年端午节,要她学扎粽子,结果扎的不好,在锅里全部煮烂了,为此挨了一顿打,又不敢哭,只能躲到外面去哭。母亲还说,她嫁给父亲的时候,家里穷得什么也没有,连做饭烧的柴是捡的湿柴,总是被呛得眼泪直流,生下我们之后,就更加省吃俭用。每次说到这里,母亲总是说,这辈子没有过上什么好日子。每次听母亲的这些话,我就会联想到她买东西的时候,总希望把人家的价钱压得很低,而卖自家东西的时候,又总希望卖到高价钱,家里用一分钱,她都会心疼。
  母亲经常说这是她的命。我也觉得这好像是命,但并不知道什么是命。
  后来,我发现了一个问题,按照母亲的逻辑,父亲的命就更苦了。父亲九岁的时候,奶奶就去世了,不几年,爷爷也走了。父亲从小寄居在老外婆家长大,只进过一年学堂,不到十四岁,就风里来雨里去地学手艺挣钱,冬天里裤腿短得只能遮住膝盖,还打过赤脚。从童年到娶妻生子,真正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
  当然,这些情况都是姑姑说给我听的。父亲却从没提起一个字。
  母亲和父亲对吃苦在态度上的差异,给了我一些朦胧的启示。我开始认为,所有的母亲和父亲都不同,母亲们喜欢不停地说话,而父亲们大都喜欢默默地喝酒抽烟。我还想,我以后总是要做父亲的,也不能像母亲那样总是说自己吃了什么苦。所以每次在烈日下锄地拔草,总会把汗水想象成露珠,滴入土中,可以让庄稼当水喝,也许还很甘甜。冬天,衣物虽然单薄,手脚的冻疮溃烂疼痛,也总是想,大凡武林高手,都是要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多跑多跳也就暖和了。
  那个盲人出现之后,这一切,似乎有了一点改变。
  改变的标志,就是我的十岁生日。
  三
  我十岁生日的时候,暑热初退,阳光温和,秋风渐长。
  在我的生日即将到来的前夕,一个天光蒙蒙亮的早晨,母亲专门约定了村里一个跑县城的司机,邀了几个大婶,赶到几十里之外的县城,为我扯了几尺流行的的确良布料,令我特别高兴的是,不善做手工的母亲,还专门为我做了一双白边布鞋,就是那种也能在阳光下耀眼的白边。紧接着,又请来裁缝,为我做了一身新衣。在我的记忆里,那是家里第一次请人上门做衣服,不但热闹,而且隆重,不但家里的菜里多了鱼肉,我们也可以捡拾地下的布角和布条蒙着眼睛,装扮蒙面大侠。最后,父母又开始大张旗鼓地操办酒席,杀鸡宰鹅,将所有的亲戚朋友请到家里吃酒。还按照村里的风俗,给每家每户送去一碗热腾腾的寿面。
  低矮的瓦屋,顿时热闹非凡。平静的村庄,似乎也热情洋溢。
  在为我点燃的生日烛光和鞭炮声中,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来自父母和这个世界许多人空前的关注。在我幼稚的心灵里,那些为我忙碌为我高兴为我喝酒喝得眼圈发红的亲戚们,代表着整个世界。而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里,整个世界在为我而转。尽管年幼,我还是感到一种莫名的温暖和震动,似乎自己忽然长大了许多。而在此之前,我总是围绕着父母打转,听父母的话,围绕着老师打转,听老师的话。生活从来就不曾改变。也许正是从那时起,我开始有了对自我的认识,知道生活也有可能因我而变化,周围的世界也可能因我而改变。
  在我的眼里,生命开始显现出一种刻度,这种刻度和乡村人们用来量米的米筒一样,一升就是一升。只是,这些生命的刻度线并不明确显现,而是隐性地刻在心头。很多年后,我才知道,人的一生,这样的刻度线没有几条。时光,经不起刻度的衡量。
  我还记得,那个时候,我是多么希望能尽快地跨越这些时光刻度啊!那个无名盲人的话语,似乎成了我试图跨越的某种动力。我开始感到,应该为盲人说的话做点什么。最起码,要让母亲说出来的苦不再成为苦,让父亲不说出的苦不再有必要说出,让父母成为真正有福气的人。于是,我更加发奋学习,更加自觉地为父母做事,更加希望自己尽快长大。于是,随着自己的身形日渐高挺,我的脚步也走得越来越远。于是,母亲终于不再经常说起她的苦,父亲也不必天天风雨无阻的外出谋事情做。生活,以自然而然却又令人惊奇的方式发生着转变。
  只是,如今,父母的双鬓已然发白。
  我的头上,也经常被儿子拉下几根夹着灰白颜色的头发来。
  自从那个盲人之后,父母再也没有为我算过命。我也从来没有算命的欲望。也许在我看来,那个盲人已经通过某种神秘的暗示,将我的人生格局划定了。我愿意接受这样的格局,并努力穿越它。
  四
  当我经历人生低谷的时候,曾经想过再请人算算看,看看自己的人生格局是否有变化。我不是宿命论者,对命运这种东西其实有自己的见解,只是想将其当做一种游戏,给不安的灵魂一点慰藉。但童年时算命的那种庄重感,已经无法找到了。况且老人们也教导说,一个人的命,越算越薄。为稳妥起见,我打消了这样的念头,
  我清楚地知道,人生的格局,在于张望,在于行走。
  生活里,有很多力量,无形地决定和引领着人们的走向。
  经过了二十岁、三十岁之后,再想起那个我所不识的盲人,他可能已经作古了。如果没有作古,如果他能和我面对面谈论卦理,我一定会感谢他给予我别样形式的祝福和指引。这种祝福和指引从一个孩子的心灵植入,沿着岁月的纹理,慢慢成为一种固定的行走姿势。
  我有时想,我现在是否算是有福之人呢?
  在幸福指数成为一个时代话题的当下,这类问题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这么多年来,在忙碌里,我看到了时间死亡的真相,看到了别人眼中的自己,看到了幸福的身边经常陪伴着苦痛和无奈。但是,我依然牢记着盲人的指引。按照他的说法,从现在算起,我还有将近一个甲子的时光,去追求和享受此生之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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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剑鸿 于 2013-2-28 19:53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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