抹不掉的记忆(已发)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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抹不掉的记忆
——怀念我的两位父亲
我原以为自己是麻木的,每天用笑声装饰生活,像个无知的孩子,总想把那些让我彻夜难眠的往事忘掉。可是,所有的一切都是抹不掉的记忆,每当夜深人静时,两位父亲就会走进我的心灵。
我骨子里涌动着父亲的血液,我的言行很多地方都是父亲的翻版。在记忆的长河中,像一朵朵永远欢快跳跃地浪花。
那是一块非常普通的门板,是为了防止虫蛀,被您涂上蓝色的漆,您用粉笔写出的白色大字却成了我人生的碑记。那时我读一年级,您和母亲每天都去地里干农活,我放学后做力所能及的家务。锅台太高,我太矮,所以每次都是邻居大奶帮我刷锅,有时母亲也会把锅刷好,放好水和玉米渣,我负责烧火。我总是拿一些短小的柴禾,整齐的摆放好,然后一根根添进灶膛,那火苗慢慢地就把锅里的水烧开。饭做好后,我把地扫得干干净净,桌子放好,碗筷摆上,然后就在院子里边玩边等你们回来。不管那粥做成什么样,您都会夸我。当时的日子只能吃粥,可是却像您每次出门带给我的那些糖,总是那么甜。我每天像只欢快的小鸟,飞来飞去。
父亲,您的哨子,要是留给我做个纪念多好,我现在到底有多想念啊!您是生产队长,每次开会,都是我帮您吹哨子。明亮的夜晚“咻”的一声滑过天空,整个小村庄都在聆听我的指挥,每家的代表们一会儿就聚集在咱家,我在旁边听你们商量村里的大事,感觉自己就像个神气的小英雄。可现在它却成了我内心的图腾,有关父亲的图腾。
父亲,在我的记忆中,您像石头一样坚强。您从山上、小河边一块块背回石头,垒成了咱们居住的石头房子,在房前垒成了石头猪圈、石头鸡舍。现在回想起来,您的创造真像那远古先民的城堡。
像石头一样坚强的父亲被石头压倒了,您在病痛不能忍受的时候住进了医院。父亲,在您住院时,十岁的我和八岁的弟弟像两只失去翅膀的小鸟,颤栗地在野地里觅食。
那是我记忆里最黑暗的秋天,是咱们家最没有欢笑的秋天。自留地里的栗子树长得高大粗壮,我和弟弟站在树下显得非常渺小。我们静静地站在树下,等着板栗一颗颗地落下。它们一点儿都不听话,从早晨等到下午,都没落下几颗。我们等了一个月,窗台上的升还是没满。还有圈里的猪,我和弟弟把它从肥胖给喂养得瘦成一层皮。父亲,我们真的很努力,就是想在您出院时来个惊喜。可是,我们不仅没做到,甚至您回来不久,那棵栗树就被砍了,做成了棺木。我们守候那么久的树,成了您的新家。您走得那么突然,现在我也认为您是在生我们的气。我们努力看护的家,什么都没丢,却弄丢了我们最亲爱的父亲。
父亲,我努力不让自己流眼泪,因为想念父亲不能用眼泪,不然会模糊了您的模样。我想把您帅气的样子看得清楚一点,再清楚一点。
他们把您放在地上的一块木板上,铺上厚厚的褥子,可是您还是说硌的慌,您当时特别瘦,我眼里高大的父亲已经被病魔折磨地瘦骨嶙峋。您说疼,爷爷就每天抚摸着您的胃,轻轻地问,是这儿疼吗?您纵着眉头说,是,里面烧得难受。爷爷就用湿毛巾敷上。我在旁边,不停地把毛巾放进水里,那水是温的,放进去拧干,放进去再拧干。我不知道什么是疼。爷爷的眼泪有时和您的融汇在一起,我静静地看着,那是多么令人心疼的一幕。但我只是看着,因为我不懂,我才十岁。现在想想,您到底有多狠心,我才十岁啊。
那是一个晚上,我在微弱的灯光下写作业,屋里有些昏暗,您倚在炕角,声音微弱地对我说,“晓娥,好好学习,不要改姓”。当时我还不懂失去的痛,所以这些话真的没带给我疼痛感,只是狠狠地点了点头,答应着。
有一天,我在院子里玩,家里想起了喇叭声,姥姥骑着小毛驴来咱家。我记得清清楚楚,那毛驴是黑色的,耳朵上有点白。姥姥让我扶着她,又瘦又小的姥姥,边走边哭。我还在想,姥姥怎么哭得这么伤心?后来才知道,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世上最大的痛。可我还是没有哭,因为我不懂死是个什么概念。他们把您抬走,我就跟在身边,快到墓地时,他们不让我去了,说亲人只能送到这里。我没有反驳,转身回来,我哪里知道,这是送您的最后一程。
父亲,不要怪我,我第一次给您写文字时,哭了整整一天,那究竟是怎样的天昏地暗。我把您十年的养育完全用泪水浸泡,这是对您多么地不尊重,可我忍不住。
我很想把您写成散文诗,让文字散落在纸上,释放着温暖。可怎么写,也是泪流成河,一切仿佛就发生在昨天。您为了不让我们受罪,把我们娘儿仨托付给后来的继父,他是您生前最好的朋友。
那年的冬天,您最好的朋友就成了我的继父。从此,我们开始和继父一起生活,我也一直称他为父亲。我也像对您一样尊重他,他在我心里是另一个您。继父用您一样的生活态度,完成了他一生中最伟大的事业——让我成了那个偏僻落后小村庄里的第一名女大学生。那么多人笑话他,他却笑开了花。他到底有多傻,我们没有血缘关系啊。
从那时起,我的记忆里就有了两个父亲,一个给了我生命,一个给了我生活。
父亲,在我们最苦难的日子里,您编荆条筐卖点零花钱,并教会了我编筐。我们先把荆条放进水里浸泡,直到柔软到不会折断。我经常静静地看着,小鱼会钻进荆条捆里,可我怎么也抓不住那些小鱼。直到父亲喊我,我才会从水里捞出荆条,拿到院子里。您手把手地教我编筐,我们把荆条错落地摆放好,再用别的荆条一圈圈盘上,大小差不多时,用绳子把梢拢起来,慢慢编成菱形的花,最后收腰,码边。把一只只筐摆放整齐后,您才坐在那里,吸着烟,不住地夸我:“我闺女真是文武双全的好孩子。”后来您带着我去别人家编筐,为了多挣点钱。那双不知是谁送给我的硕大的胶鞋,不知走过多少路。那时的路到底有多么崎岖,可我们从不退缩。父亲,其实您不知道,我经常偷懒,我困啊!真的很累!趁您不在,就悄悄地藏进草堆里睡着了。我不是故意的,只是没忍住。那时我读高中,妹妹还吃奶粉,三天一袋。生活很辛苦,但是我们每天都很开心。现在,我时常抚摸自己变粗的手指,用这个姿势怀念父亲。
父亲,还记得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来的那一刻吗?您兴奋地啊!全村人都听到了您的笑声。您把教过我的老师请来喝酒,您怎么喝都不醉。那次喝了整整半天,您似乎成了这世上最伟大的英雄。
父亲,您病了的时候,十里八村的人都来看您,您的人缘究竟有多好啊!他们送来您最想吃的食物,听您说藏在心里最苦的话。您说您特别想吃大锅一点点熬熟,慢慢晾凉的粥沫。可是我到底有多笨!总是把火烧得太大,我怕您等得着急,想快点做熟。可是那样做出来的粥,没有粥沫。您看着我哭笑不得。
父亲,在您病入膏肓四处求医时,口袋里总是装着我的照片。无论走到哪里,那张照片从不会被弄得褶皱。一闲下来,您就会拿出来,嘴里磨叨着:这是我大闺女。那是我读大学时的一张照片,我认为那张最不漂亮,可在您的心里却是最漂亮的。我知道,无论我长成什么样子,在您的心里也是最美的,因为我是您精心雕刻出来的。我知道,您看着那照片,还想用我的力量唤醒生命,是把我当成您救命的稻草。可为什么我就没有找到那个能治好您病的大夫呢?我这棵稻草是多么脆弱。您是多么不愿意离开这个世界,心心念念的人生大事,您才完成了一件。
那天,不知多少劳力抬着您的棺木。本应十几分钟就能上去的路,却足足走了一个小时。他们的吆喝声,回荡在小村庄的上空。
那天,全村的人为您送行,我的眼泪都干了,小横河水陪我一起呜咽。我知道,从此再也没有父亲,在女儿回家时,露出如孩子般欣喜的笑容。
那天,我知道了什么叫失眠,什么叫思念,什么叫疼痛。整整一年啊!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我的脑海里全是父亲的模样。
那天,栗叶开始飘落,我养成每个秋天都会珍藏一片栗叶的习惯。用来缅怀父亲,也用来给自己的人生做个标记。
那天,我就开始成了您,尽着父亲该尽的责任,照顾妈妈的身体,继续供妹妹读书,教会弟弟如何过日子。我暗暗发誓,一定要把父亲未竟的事业完成。那年我二十六岁,我的女儿仅仅三个月。
父亲,20年过去了,你们生活过疼通过的土地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变的是我对你们那些抹不去的记忆。翻开日历,今天是寒衣节,静静的夜晚,我想跟两位父亲说说话。我想说,不用担心,老吴家后继有人,我们没有辜负你们的遗愿,当初断翅的小鸟已长出丰满的羽翼。你们的儿女经常去看望你们,可是怎么也找不到你们的身影,那高大的坟冢覆盖着你们的身体,青蒿早已高过你们的坟头。我们只能隔着一层黄土说话。我还想告诉你们,我每天用文字记录着咱们的故事,也许并不精彩,但却真实。父亲,在我心里,你们永远那么年轻,我的亲生父亲姓吴,永远三十八岁,我的胜似亲生的继父姓王,永远四十六岁。此刻,我只想用一句话笼住四野:父亲,安好!
父亲,我不会再让自己流泪,所有的困惑在文字中得到释放,日子在停滞中缓慢前行。虽然我只拽住一个角,但会死死地拽着,不会放手。我要握住这生命中唯一的光,早已融进骨子的那束光。
夜,无风,静得出奇。我已把酒杯斟满,想象着父亲就坐在对面。我最亲爱地两位父亲啊,我正在和你们一边对饮,一边诉说。心中早已立了碑,碑上刻着两个熟悉的名字,刻满我抹不掉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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