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没有人值得我羡慕

　　现在，如果有人指着谁谁谁，说：瞧！那人穿金戴银的，还开着豪车，真羡慕啊！我绝不会心生丝毫的羡慕之情。之所以这么说，倒不是想体现我的安贫乐道精神，也不想证明我有着一颗不同于凡俗的心。我本俗人，是滚滚红尘芸芸众生里再平凡不过的一分子。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发现了一个秘密。

　　人，除了命中注定、难逃一死之外，一生的幸福和不幸，其实也早已注定。那个“穿金戴银，还开着豪车”的家伙，幸福不会比其他人多。貌美如花、富甲天下、集文才和英俊于一身的你，不会因此幸福一生；或者相反，你也不会因此一生不幸。幸与不幸，都是难逃的宿命。更妙不可言的是，大多数人的幸福和不幸其实差不多，如有雷同，实属正常。

　　我读书的时候，为了赚点外快，周末经常兼职。那天，我和同学一起跑小区散传单，中午的时候，又渴又饿又累又热。正好在一个高档的小区，周围都是“有钱人”才敢进的大饭店。我们满世界地跑一天才赚三十块钱，还得喝掉几瓶水（这算成本），要是再进去吃顿饭，兴许就亏本了。所以，只好各买了个面包，坐在小区公园旁边的树荫下，就着矿泉水，也啃得津津有味。小区的主人们吃过午饭，抱着小孩，挽着老婆，牵着狗，悠然地外出溜达。我们看着别人富足、光鲜的生活，想想坐在树荫下一口矿泉水一口面包的自己，不由得心里羡慕嫉妒恨。此恨绵绵无绝期，但屁股下面厚厚的一沓传单还得发完。

　　十多年后，同学聚会，地点就选在那个高档小区周围的一家饭店。当年一起兼职的那位同学还颇感慨地谈起往事，他说：“现在咱不用散传单了，不过，新的问题接踵而至。”

　　我紧握住他的手，对他说：“一切尽在不言中。”

　　十多年前那两个在高档小区里散传单的苦逼少年，如今都成家立业，不用再为一点点外快牺牲一天的时间了。我看到在公园里悠然溜达的富人们，心头也不会再涌出羡慕嫉妒恨的酸水了。我知道：在所有光鲜表面的背后，都是心酸、痛苦和不堪。世上根本就没有任何一个人值得我们羡慕——这就是我最近发现的秘密。

　　以前，我经常对其他人遭遇的问题很不屑，比如婆媳矛盾，比如中年感情危机，比如在所难免的人情世故，比如琐碎庸常的日常生活，比如事业的坐困愁城，比如挥之不去的虚妄感……我总自负地以为，自己在这些问题上会有与众不同的发挥，绝不落入世俗的陷阱。事实上，我无一幸免地逐个遭遇，而且，在这些问题上的表现丝毫也不比其他人高明。我意识到，人生的轨迹大同小异，从生到死，每到一个阶段就会遭遇属于那个阶段的问题。问题其实早早地就等在那里，等着与我们纠缠，然后摇出悲欢。

　　人一生的幸福就那么多，不幸也就那么多，早就摆在那里，准备得好好的，等着我们去遭遇。大家都拼了命地追逐幸福，可是你幸福了吗？大家见到不幸就像见了鬼似的唯恐避之不及，可是人生的磨难能免得了吗？幸与不幸，虽然此消彼长，但一直遵循着守恒定律。因此，我不相信这世界上有所谓幸福的人，也不相信有所谓不幸的人。

　　人与人的差别有如天壤，可是仔细想想，人与人在根本上也没有什么差别，大家的喜怒哀乐出奇的相似。我以前觉得自己是个处处留心的人，喜欢总结，喜欢记录，所以对生活的感悟总会多一些，现在看来，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心思再粗糙的汉子，其实也悲秋伤春，也有爱恨情仇，只是他不会像诗人那样用花里胡哨、文绉绉的句子说出来罢了。

　　小时候，母亲带我到河滩上筛沙（把颗粒大小不等的河沙筛成可供建筑之用的细沙）。只有在酷热的夏天，河沙才会裸露出来。我们天还没亮就从家里出发，步行两小时，来到河边。静谧的河水款款流过，仿佛还在睡梦之中。散落在河滩上的人已经热火朝天地开始了一天的工作。拖拉机的轰隆声在河面上久久回荡。太阳一点点升高，热火流溢。这么热的天，菜饭都会馊掉，所以中午就吃馒头或者大饼。男人们要喝酒，没有下酒菜，不过，劳动人民的智慧向来是无穷的，他们在河滩上捡些石子，在河水里洗干净，放进铁锅里，撒一把盐，抓一把晒干的红辣椒，生火爆炒，石子炒热就可以下酒。那石子我吃过，咸咸的，涩涩的。

　　我长大以后，这些都成了遥远的记忆。我们的国家和我个人的生活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后来，我在女朋友家偶然看到一档旅游节目，介绍某地的风土人情，就有炒石子下酒的内容。当时，我未来的岳父坐在床沿，女友和我并肩坐在沙发上。我轻描淡写地说：这很像我小时候的生活。女友觉得不可思议，她在城市里长大，与我的生长环境大相径庭。我未来的岳父大人知道我在说什么，此后，是忆苦思甜时刻，他述说了童年时的种种不易。我听着也觉得很亲切。

　　我其实不喜欢忆苦思甜来着。我是想说：盐巴炒石子那种咸咸的涩涩的味道，以及赤裸上身、头顶烈日坐在河滩上大口喝酒的彪悍场景，构成了我的生活底色。
我大学时代，同宿舍的一个哥们特生猛，只要天一热，就拿啤酒当水喝。学校三食堂门口的小店门外，摆一大桶扎啤，买酒的同学拿塑料袋自己灌，那模样很像在水龙头上灌水，灌满了就去称重。那哥们拎一塑料袋扎啤，跑到篮球场上挥汗如雨，渴了，就灌一口啤酒——简直屌爆了。有一天，我们一起吃饭，他要了两份猪头肉。吃到一半的时候，他突然说：吃来吃去，还是猪好吃。这句话，后来在我们班广为流传，成了名言。毕业那天，还有人用这句话拿他开涮。

　　我不喜欢结党，向来以呼朋唤友为耻，却不禁引之为同僚。我特喜欢这哥们，毕业之后，大家天各一方，我还给他介绍过女朋友，足见我的赤心。至于我喜欢这哥们的理由，我想应该是：他身上具备的那一缕屌丝魂，实在太真实，太有活力了。能活得像他那么生猛，确实很带劲。

　　我还有一个朋友，喜欢做饭（反正我是不好意思说他喜欢美食来着），自诩厨艺不错，经常邀我去鉴定他的水平。三番五次地吃下来之后，我觉得菜普遍偏咸，这有违现代养生专门们的高谈阔论，所以我委婉地指出了这一点。我朋友不以为意，咧着嘴说：在俺们那旮旯，要想菜香，先来一把盐。厨子说：咸是基本味，酸甜苦辣都离不开它。

　　我若有所悟：世间百味咸打底。生活的基本调味剂是盐，尝起来，咸咸的，涩涩的。彪悍，生猛，粗糙，入口不柔和，也没有隽永的回味，但其实好真实、好有活力的。没有什么人的生活底色不是咸的，就像没有菜离得开盐一样。

　　如今，稍微自恋的人都会在网上开辟一块自留地，写博客，发照片，玩微博，装扮空间，不亦乐乎。其实，大家发表出来、予以示众的图文，都经过了大脑的筛选。换句话说，大家记录和展现的是好的生活，屏蔽了坏的生活，或者干脆只是在描述一种期望的生活。我们写下“灯火阑珊”的句子，实际情况是刚刚结束苦逼的加班，肚子空空如也地走出办公楼，冲向路边大排档时看到了忽闪忽闪的火苗和粘满了油渍的吊灯。当我们说着“你若安好便是晴天”的时候，也许正面临一大堆鸡零狗碎的烦恼，愁眉紧锁，怎么也挤不出一星半点的笑容。

　　生活的底色，向来不是完美和精致的，不是细致刻画的工笔，不是灵气四溢的写意，也不是浓墨重彩的油画。它是涂鸦！每个人都如此。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没有人值得同情，也没有人值得羡慕；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每个人都不值得别人羡慕，也不需要别人同情。

全文：2822字
2013年3月6日改定
作者博客：http://blog.sina.com.cn/sanwend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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