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陀西来
2020-09-17叙事散文柯英
站在三危山上,目光越过日光炽明的莫高窟,越过风流云荡的西行路,我空洞地张望。旋舞荒野的龙卷风是那支风尘仆仆的僧侣团吗?踽踽独行的人儿是来自西域的传经师吗?庄严宏阔的佛教,同柔美华丽的丝绸一样,是绽放丝路的奇葩。丝绸、玉石、香料、宝马等奢华的
站在三危山上,目光越过日光炽明的莫高窟,越过风流云荡的西行路,我空洞地张望。旋舞荒野的龙卷风是那支风尘仆仆的僧侣团吗?踽踽独行的人儿是来自西域的传经师吗?
庄严宏阔的佛教,同柔美华丽的丝绸一样,是绽放丝路的奇葩。丝绸、玉石、香料、宝马等奢华的物欲很容易赢得人心,而佛教,只能靠富有智慧、意志坚定的僧侣们去游说,去弘化。
阿育王遣大德高僧前往各地弘扬佛教三百多年之后,汉明帝刘庄一个具有传奇色彩的梦打开了佛法东传之门。
公元64年的一天晚上,开创了“明章之治”的东汉第二位皇帝——明帝刘庄做了个奇异的梦:梦见一高大的神人,头顶放光,满面喜悦,降临宫殿。次日早朝,他询问群臣。博学多识的傅毅说,天竺有得道者,称为佛,听说能飞行虚空,身有异光,大概就是这个神吧。于是,刘庄派遣使者前往天竺寻佛问道。使者在万里之外的天竺带来了迦叶摩腾和竺法兰两位沙门,用白马驮来佛像佛经,并于洛阳建立中国第一座佛教庙宇——白马寺。这两位最早来到中国的天竺僧,译出了中国第一部佛典《四十二章经》。
早在汉明帝“感梦求法”的一百多年前,佛教在于阗形成了副中心,继而传播到了龟兹、鄯善、高昌等西域诸地。有着高度自律和虔诚信仰的高僧们,传播正觉、弘化布道也是他们至高无尚的追求,哪怕前路荆棘遍野、豺狼挡道,他们义无返顾。苦寒之地的西域与苦海摆渡的佛教,在精神向度上首先赢得了东传的可能。而在向西传播的路上,一开始就在另一文明古国罗马帝国偃旗息鼓。
公元147年一个深秋的黄昏,一位身穿袈裟的西域人踏着如血残阳走进玉门关。守关的戍卒第一次见到僧侣入关,看着他奇怪的装扮,以为是匈奴的探子。正好有两只燕子飞过,呢喃了几句。西域人指着燕子说,它们说一会儿会有人来送饭。果然,不大功夫,伙伕前来送饭。这人居然能听懂鸟语,戍卒大为惊讶,顿时奉为神人,恭恭敬敬地把他请到营帐。他叫安世高,本是安息国的太子,青年时蔑弃荣华富贵,放弃王位,出家为僧。他精通各国典籍,天文、地理、医药、异术无所不通,游历西域诸国后,神异的名声早已传遍各地。他抱着弘法到东土的大愿,只身来到中国。一路利用奇异之术为戍边将士、商旅平民治病、望气、占候、推步,不论是匈奴的穹庐,还是汉军的营帐,都畅通无阻,从而赢得人心,把佛法的圣露洒遍旅途。最后,到达东汉国都洛阳。安世高假借黄老神仙方术的外衣,首先取得了皇室及贵族对佛教的认可,使儒士认为的“异端学说”得以萌芽。继而萌发了译述佛经的宏愿,毕其一生,译出佛经三十五部,成为中国佛教史上佛经汉译的创始人。
随后,安玄、支谶、竺朔佛、支曜、康巨、康孟祥等一批西域高僧,先后沿着丝绸之路来到洛阳。这些译经师,沟通了世界两端的语言,成功地把佛教这棵“菩提树”移植到中土。适应汉文化的水土,他们常常把佛教教理嫁接到土生土长的道教方术上,用道家仙家的术语滋养初生的幼苗。虽然普及了佛教,但一开始就种下了佛教是迷信的种子,为后来魏太武帝废佛行动、北周武帝灭佛运动提供了籍口。
由译经始,佛教如涓涓细流,缓缓向东流淌,渗透到流经的每一寸土地上。310年,佛图澄走了过来。这是一位具有传奇色彩的高僧,九岁在印度古国乌苌国出家,两次到罽宾求法问道,悉心修持,并经高人指点,妙通了玄术。传说,他可以几天不吃东西,靠吸收空气保养身体;他善于念咒作法,役使鬼神,医治顽疾;他在手掌上涂上麻油和胭脂,千里之外可看得清清楚楚;他耳听寺庙和佛塔上的铃声,可以辩别祸福吉凶……凭借一身异术,他从战乱不断的西域和河西走廊一路走过,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化解了诸多阻挠和险恶,最终到达洛阳。时逢西晋“八王之乱”后,北方少数民族乘隙逐鹿中原,北中国陷入一片混乱。在洛阳建立了后赵政权的羯人石勒,既好神力怪,又提倡经学,已在洛阳名声大噪的佛图澄,自然传到了他的耳朵。佛图澄来到石勒面前,石勒问他有何奇术,他取出化缘用的钵盛满水,焚起神香,念念有词,一会儿水钵中出现了蓝色的荷花,色泽芳馨,耀眼夺目。石勒大为震憾,随即封他为“大和上”。于是,石勒找到佐助王道的国师,佛图澄找到弘扬佛法的庇护主。这时,饱受战乱之苦的百姓,急需精神上的抚慰,佛教的“因果报应”和“轮回转世”便给了百姓希望,它使人们相信,在西方有一方没有苦难、没有战乱、没有歧视、没有生老病死的“净土”,只要信佛,就会有好报应。佛教,不经意间成为百姓精神的避难所,很快从宫廷走向民间,在普通百姓中扎下根去,在中国的传播迎来了第一个鼎盛时期。
佛图澄传教近三十年,所经州郡,建立佛寺八百九十三所,追随他的门徒,多达万人,而且高僧辈出。道安即是佛图澄的得意弟子。师父圆寂后,他受东晋之邀到襄阳安抚军士、稳定民心。氐族的前秦国主符坚一心想得到这个高僧,为此,不惜发动了一场战争。378年,符坚围攻襄阳,道安分散徒众,与守将共守城池,次年二月,城破,道安被俘。符坚视道安为“神器”,安置他在长安五重寺,集“僧众数千,大弘法化”,道安遂成为北方学界首领。
这时,远在龟兹的鸠摩罗什因广有神通而名震中原,符坚同样想把他纳入麾下。于时,为了鸠摩罗什,符坚又发动了一场战争。他派大将吕光征服西域,嘱其破龟兹得罗什后立即送回长安。吕光西征得胜,俘获了鸠摩罗什,带他东归,行至凉州,却传来苻坚南征兵败淝水的消息。吕光遂在凉州自立一国,称后凉。吕光不信佛,自然不把鸠摩罗什当回事。罗什忍辱负重,在凉州一呆十七年。后秦国主羌人姚兴提倡儒学和佛学,多方延揽人才,为得到大名鼎鼎的鸠摩罗什,后秦发动了对后凉的战争。攻破后凉后,姚兴以国师之礼迎接罗什入长安,那时罗什已经五十八岁。姚兴为罗什组织了庞大的译经团和讲经活动,吸引四方沙门慕名而来,汇集长安的僧众达五千多人。罗什组织和主持译场,邀请有学问的高僧一起参加重译《大品般若》,后又译出了《法华经》、《维摩洁经》等重要的大乘经典,第—次有系统地翻译和介绍了大乘空宗的理论。有人评价“中国之佛教由鸠摩罗什而面目一新。”
中国历史上最混乱、最无序的“五胡十六国”时期,却为佛教弘化大开方便之门。而接受和推崇佛教的石勒、符坚、姚兴,还有卢水胡首领、北凉王沮渠蒙逊,全都是草昧未化的胡人酋长,这是文化史上的一个奇特现象。
北凉州割据时,佛教已经深植河西走廊,寺院石窟遍地开花。沮渠蒙逊也信奉佛教,他听闻天竺名僧侣昙无谶在敦煌以西名声大震,马上派人把他请到了北凉。昙无谶一到,就对沮渠蒙逊说:“有鬼入聚落,必多灾疫。”蒙逊将信将疑,昙无谶便施道术,蒙逊果然看到奇异的东西,因而更加敬重他,拜他为国师,专请他译经讲法。沮渠蒙逊患有疾患,昙无谶劝他持念《观世音菩萨普门品》。后来,这部佛经单独流行河西走廊,激起了一波深刻的民间虔诚礼佛,呈现出“家家弥陀佛,户户观世音”的盛况。
河西走廊及陇右之地最先接受了佛教洗礼,也最早开启了佛教东渐的造像运动,让佛教以一种可以感知的艺术形式呈现在世人面前。前秦僧人乐僔在敦煌大泉河畔见夕阳中三危山金光万道,气象非凡,状有千佛,遂大彻大悟,凿岩造窟一所,开创了莫高窟开凿之先。沮渠蒙逊举国之力大造佛窟,张掖马蹄寺石窟、威武天梯山石窟,都打上了北凉的烙印。那些建造了北凉石窟的能工巧匠,后又被后秦姚兴带到洛阳,建造了龙门石窟。酒泉的榆林石窟、景泰的炳灵寺石窟、天水的麦积山石窟、武山县的木梯寺石窟、甘谷的大象山石窟等,都在同一时期先后开凿,推动了佛教传播的具象化、世俗化。在佛像的雕塑上,几乎平移了世界上最早雕塑佛像的犍陀罗地区的风格。在张掖金塔寺石窟,有一尊引人注目的雕塑,称作“苦行僧”,塑造了一个须发苍然、形容枯槁的干瘪老僧,但这个瘦骨嶙峋的苦行僧神态安然,镇定自若,紧闭双唇,挺直胸膛,顽强地支撑双臂,摆出禅定手势,执著地冥思苦索,凸现出内在的坚韧、刚毅和崇高的精神力量。这一雕塑几乎与犍陀罗出土的《苦行的释迦》如出一辄,只是时间上比金塔寺石窟的开凿早一百多年而已。金塔寺还有众多菩萨雕塑,大都带有印度混血儿或胡人高鼻深目特征,有的菩萨相异常俊美,新奇迷人,眉宇清朗,五官端丽,头上缠着头巾或束着发髻,通常上半身祼露,佩戴着珠宝项链、璎络、臂钏之类豪华的装饰品,颇似西域王族的装束,大都具有世俗人情味,让人很容易联想到佛教从西域衍化到中国的最初状态。
虔诚的僧侣们持续三个多世纪的传教之路,让蛮荒变净土,使陌路成通途。魏晋的玄学思潮,正好给佛教中国化找到了理论上的入口和依据,从此,佛教可以名正言顺地开坛弘法。在本土化过程中,中国僧人西去取经、溯本求源,又成为净土之路的独特风景。
三国时,魏国的朱士行是历史上记载的第一个赴西域求法的中国僧人。他师从中天竺僧昙柯迦罗在洛阳钻研佛教,讲解《小品般若》,感到译经中释理未尽,因而发愿西去寻求原本。公元260年,他从雍州出发,通过河西走廊,经西域南道,横渡流沙,直抵于阗国。在这里,看到了《道行般若经》梵本,放弃了远涉天竺的打算,就在于阗的寺院里抄写经书,本想抄完后带回洛阳,可是遇到了当地小乘佛教信徒的百般阻挠。在于阗,小乘佛教的势力强大,对大乘佛教持否定态度,称此经传播会惑乱佛教正典,使大法中断,因此,国王不允许任何僧人带此经出境。朱士行费尽周折,送回了抄写的般若大品,被译为《放光般若经》,而他永远留在了异域他乡。
继三国朱士行之后,东晋的法显是中国历史上最早到达印度、斯里兰卡和印度尼西亚等国的高僧。他长途旅行的游记《佛国记》与他西行求法一样出名。东晋隆安三年 (399年)春天,65岁的法显与另外四名沙门从长安出发,踏上了西行求法之路。他们度过陇山,在兰州和张掖分别进行了为期三个月的“夏坐”。在张掖,正是沮渠蒙逊刚刚自立,给予他隆重礼待,又介绍五位高僧加入西行求法。到达敦煌后,西凉王李暠接待了他们,送给他们供给,并派僧人陪同前行。然后到达于阗国,穿越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跨帕米尔高原,先后至佛教发源的印度等地,寻求到了大量中土缺少的佛经。历时十三年,行经三十一国,最后只剩法显一人回归中土。义净后来在其所撰写的《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的起首就写道:“观夫自古神州之地,轻生徇法之宾,显法师则开辟荒途,奘法师则中开王路。”这一评价,得其所宜。
法显西去求经的路上,在于阗碰上了一位后来对河西走廊佛教产生过重大影响的高僧。他叫刘萨诃,是佛图澄的再传弟子。399年,刘萨诃孤身经河西走廊,前往印度取经,行至于阗,正好碰上法显等人,便共同前往。在印度求取真经后,他比法显早三年回国弘法。刘萨诃在河西走廊传教敬佛,是他佛事生涯中最为辉煌的阶段。根据释道宣所记,435年,刘萨诃到凉州番和县(今甘肃永昌县焦家庄),向御谷山礼拜,大家不明所以,他预言御谷山的山崖将出现大佛像,若佛像完整,则天下太平,如其有缺,天下大乱。说完继续西行,并于次年圆寂于酒泉城西七里涧。八十六年后,一天雷电大作,山崖震动,只听一声天崩地裂巨响,石壁间果真出现一尊高丈八的无头大佛像。人们想起刘萨诃的预言,为了阻止中国大乱,立即为无头大佛安装佛头,但每放必落,当时正是中国历史上天灾人祸横行的南北朝时期。又过了三十多年,在刘萨诃涅槃之地出现发光的石佛头,被送入佛寺供奉,再辗转送到四百多里外的御谷山,安装在无头佛像上,竟身首壁合,俨然一体,立时灵光普照,国泰民安,百姓为此修建瑞像寺。609年,隋炀帝巡视河西,亲临瑞像寺烧香拜佛,下旨增修此寺,赐名为“感通寺”,又御笔题额“圣容道场”,通令全国各地派人到御谷山摹写大佛真容。这是敦煌最早产生的瑞像故事之一——凉州瑞像。唐太宗、中宗为纪念刘萨诃的瑞像预言神奇,正式赐改寺名为圣容寺。中唐以后,御谷山大佛瑞像及刘萨诃的故事先后描绘在了莫高窟的四个洞窟。唐贞观18年,玄奘法师取经归国途中,因仰慕先贤,专程赴圣容寺谒拜并讲经三日。有人评价,刘萨诃所享有的盛誉,在相当长的时期,远在许多高僧之上。这个评价并不为过,至少在唐玄奘之前,他在佛教界的影响力无人能比。
当然,西行求法最为有名和成就最高的,无可争议的是玄奘。他的冒险求法经历通过一部《西游记》传播得四海皆知,他的成就也成为佛教史上无人逾越的一座高峰。大唐盛世对佛教的扶植与重视,最终完成了佛教中国化的创宗立派,佛学正式成为官方与民间共同认知的哲学。
遥望漫漫古道,来路无迹可寻,唯一不变的是大漠、戈壁、朔风、烈日、严寒和空旷。好在,飘荡在历史天空中的袅袅梵音,软化了它的坚硬、严酷和粗砺,消解了战争、血腥和掠夺带来的苦难。更令人称奇的是,佛教东渐,竟然巧合地把中国同印度——丝绸之路东西端的两个文明古国绾结了起来,并以中国为中转,漂洋过海,向日本、朝鲜和东南亚诸国蔓延,让东亚、中亚、西亚和东南亚诸国可以毫不排斥地围绕它展开对话。西方学者布尔努瓦说过一段很精彩的话:“佛教沿着丝绸商人在西域留下的足迹,而播下的幼小的种子,便结出了丰硕的成果。尽管后来的基督教团拼奋斗,甚至留下了许多死难者的鲜血,但任何宗教都没有像佛教那样在中国得以广泛传播,而且持之以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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