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式言语

　　……访问的过程中，我也记录整理了一些言语。说话人，绝大多数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他们的心目，自有一个观察世界的角度。

　　注：已经言语也基本没有编辑，只是如实记录。顺序也是按访问时发生的自然顺序依次记下。时间：2012年7月20日至8月3日间。
1

　　――“溜舔奉承敬”。我这一生中最恨这六个字。不，是八个字？几个？嗯……

　　说话人是个老者。70来岁。盘膝坐炕头，说到激昂处，手势发扬上去。又收回来，伸出手掌数一下字数。

　　此老者还有两则言语值得记录：

　　――日本人不坏。坏的是汉奸。日本人他在外国啊，有什么东西也拿不回去。汉奸就不同。他到了你家里，见什么东西好，就搬自己家走了。

　　――我不怕。干部也不怕。他弄得这事儿不对，我就跟他干。照了死里干。你要是个棉花养子（这一带把脱了籽的棉花叫做“养子”），他一抓就是一大把。你是个刺猬，他抓一把，他手疼。下一回他得琢磨琢磨。

２

　　――俺是嘛也没有。没有，没有。俺是嘛也没有……俺不严重。

　　此大娘大约可以称之为“嘛也没有大娘”。家具没有，农具没有，日常的电器、交通工具、政府各项补贴“嘛也没有”。每月靠儿女给吃食，自己一人一家度日。问她“你觉得我们国家贫困差距大吗？有多大？”她回答，“不懂。我不研究这个。”

３

　　――按说他也不能算低；按说，他也不能算高。

　　问题：某甲小学毕业，摆地摊。月收入1000块钱。你觉得，他在当地的社会地位有多高？某乙医科大学毕业，做大夫。一个月收入5000块。你觉得他在当地的社会地位有多高？

　　受访者的回答还是出乎我的意料。他们认为甲的地位并不低。理由：一个小学毕业的人，能挣这些，不少了。同样，认为乙也不算低。理由是：按他一个大学毕业的，供养他这么多年出来，挣这些钱，他也算不得怎么高。

　　持如此说法的农民们并不少，我没有统计。印象中差不多能占到一半，甚至还要更多一些。

４

　　――也就是一度电两度电的。电视不看。（有时看，也就只）看新闻，天气预报。又没手机什么的，不充电。一年用不十几块钱。

　　问题：你一个月用多少度电？

　　上面的回答，多为单身孤寡老人。他们没有劳动能力，不再下地干活。有时替儿女接送孩子上学。靠子女提供粮食，及生活必须用度。

５

　　――（医院）有了病老里给要钱，咱治得了啊？不严重。

　　问题：你觉得您的病严重吗？

　　――廉政问题？严重嘛啊！不知道。

　　问：您觉得廉政问题在我国严重吗？受访户大多不知道“廉政问题”是个什么样的问题。

６

　　――分厘毫丝忽，微线沙尘埃。38万4千斤。6丝，2忽，5微一斤。你算，这是合多少钱？

　　老者也在８０岁左右。耳聋，牙齿基本掉光，嘴里总像咀嚼什么东西，嘴角沾着白沫。说话很大声，不时把飞沫喷溅到我头脸上。

　　老者说自己当年在供销社上班。算盘打得好，一位老先生看着他聪明，就教了他一样绝技。说，“元角分，分再往下是什么，你知道吗？……还有十位，就叫做‘分厘毫丝……’。我现在给你说个题目。你们上过大学的，也不见得会算！”于是他给我出了上面的题。当时，我用计算机算了一下，还是算错了。老者公布答案说是“24块钱一斤”。说要教我。一般人学不会的，等明年你再来访问时，我教你。

　　原来我曾有个疑惑。我们中国人的位数观念好像不太强。过了亿，位数就模糊。好像我们在数学上就显得短浅。现在才知道，原来我们在另一个方向上，还有如此大的空间。只是，现在这些说法真的快要失传了。
7

　　――干部？咱又见不着，怎么评价？

　　涉及对政府干部评价的问题。大多百姓说不上来。他们说，还不比以前。以前交公粮，到时候，有干部往村里来，说过话，打过交道。现在什么也不要，什么也不交。我们一年到头也见不着干部。不知道他们在干嘛，怎么评论？
8

　　――抽烟为了逗痰，吐了轻快。

　　我的一个受访户，有肺病。说话喘息呼噜不停，又有高血压、糖尿病等。访问过程中，还在不停的吸烟。抽得是旱烟，吸完一颗又卷了一棵。我忍不住劝阻：有病，怎么还抽烟？

　　他的回答很轻松，我现在还记得他当时的表情。笑眯眯的，边说话，边呼噜喘气。

9

　　――锻炼也不行。城里人锻炼也不行；农村人不锻炼，干活什么事也没有，不干活就来病。

　　在问到锻炼的问题时。农民有一部分认识自己从不锻炼，整天干活，哪有时间锻炼？另一部分认为自己天天都在锻炼，下地干活就是锻炼了。访员观察：农村人同等岁数，面相上看，要比城里人显得更老一些；但从体质上来说，农村人要比城里人硬实。六十来岁，种十几亩地，每天干活很普遍。七十多岁，也多能自主生活。尤其是孤寡老人，自己一个住宅独立生活的很多，还能给儿女看孩子，做些家务。并没有太多病症，也很少住院看病。――当然，这与经济条件，医疗条件也有关系。我觉得与农村的生活习惯有更大联系。

10

　　――（问，对自己的生活满意吗？）满意。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有人大鱼大肉，有人没吃的。我还有粮食吃。挺满意的。（问，对自己的未来生活有希望吗？）挺有希望，因为下面有人啊。有儿子，下面还有孙子孙女。有孩子就有希望。（问，有没有哭过，或者想哭？）想哭……我就不想了。“一个人”的有的是……（问，有没有觉得无法继续自己的生活？）不寻思，到时候饿不着就算了。没有好的，吃赖的。
　　我的受访户家庭中，这是出现的第一个有去世成员的家户。前年访问时，我还能见到此人的老伴。那是一个有怪异贫血病的老头。每过一个多月，就要去医院输血来延续生命。我见到他时，已经只剩下一个高大瘦骨架，撑着一张枯黄的老皮。那时，他还活着，能说话。当时，他刚输过血，说话声音还很大。老婆倚在门框上，看着老伴，不时抽泣，抹眼泪。

　　现在只剩下老婆一个。她上面的受访内容，很让我感到震惊。不仅是因为她的坚强，还有她的生活哲学。
11

　　――美国人？不信任。陌生人？更不信任。

　　此处问题涉及到人们的信任度的考量。在农村人眼里，与人相处的时候，还是越小心越好。但给我的感觉，农村人一开始对人是有戒备，但是出于一种对于外界的陌生和恐慌感。但只要有过一两次接触。他们是很容易接近，也很容易信任别人的。举一个例子。在都市访问时，人们对自己和身份证件的警惕性很高。而在农村，身份证户口本几乎不加防范就提供号码、原件等。

　　农村人对父母几乎百分百的信任。其次是医生，也几乎是百分百；再次是干部，能到80%左右。再次是邻居。最不信任的是陌生人，甚至还比不上对于美国人的信任度。为什么呢？我也做个猜想。美国人，没什么概念。大家平时也并没有真正接触交道过。所以不太好评价信任与否。只是一个含糊的度值。对于陌生人，大家却往往都接触过的。在农村人相对封闭的印象中，陌生人，往往就是具“不正常”“危险”“有嫌疑”的一个词语了。
12

　　――固定电话？她这个手机不换号，就是她的固定电话！

　　在我受访的两个村子里。人们手机的拥有率，远远高于固定电话。原因可能是因为固话有月租费，不如手机更便宜。有个别家庭中，安装固定电话是年轻人为了上网。手机几乎家家都有。很有一部分上年纪的人，不知道家人子女的电话号码，说太长了，记不住。或者眼睛不好使，看不清。他们只会接电话，从不往外拨打。
13

　　我访问的这两个村子。很有一部分老年人，称自己的妻子叫做“夫人”。也有相互叫做“我对象”。他们已经是儿女都有儿女的多年老夫妻。
14

　　――人家当官的就不用钱了？避免不了，有人捣乱，我还看不惯。谁累心，也要操心费！

　　问：你认为廉政问题在我国严重不严重？……廉政，简单的还说就是当官的不贪钱。

　　我的受访户很激动。声音很大的说了上面的话。他认为当官的不叫做“贪”，只是拿了自己该拿的操心费。我并不知道他印象中的“官”是什么样子。可以确定的是，他只是个农村的农民，并且没有当过什么官。真实见过的官，可能指的是村里的支书主任等。
15

　　――没穷地方，人人有饭吃，人人有钱花，确实社会不错。

　　问：你认为我们国家贫富差距大吗？受访者回答很真诚，目测并不在说谎话，他有他的评判标准。

（以下部分暂略）…… [ 本帖最后由 yangyizhuo 于 2013-3-10 18:59 编辑 ]